太極宮,太極殿。
難得今日雪晴,李治心裏諸番要事也算是一一處理已畢,甚爲歡悅之間,便欲早早歸立政殿去看媚娘。孰料剛欲傳駕,便聞得有人傳報,道劉弘業求見。
立時,李治的臉色便淡了下來,好一會兒想了想,着令通準。
不多時,徐徐叉手爲禮而入的劉弘業立在李治玉案之前,依禮叩拜唱頌,複而起,坦然面對李治。
李治手中握着一卷書,看似隻是專心盯着那上面的批注,餘光裏卻早已将劉弘業打量了一個遍……似乎……沒怎麽變……
然後,他輕擱下書卷,擡起眼來,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他,突然淡淡一笑道:“劉卿許久不見,豐姿不減當年。”
劉弘業看着李治——雖然他也不欲如此言……可是不得不承認的是,如今的李治,一如當年他曾在海内大朝會上見過的那個晉王稚奴一般,豐姿玉潤,俊雅華威……
那種承三代帝王家血脈,九世貴門之風骨,太宗皇帝與文德皇後親手撫養而出,含玉而誕裹金而生的嬌貴氣質卻實實在在地,讓這個男子即便隻穿着普通的衣衫站在人群之中,卻已能借着一個直視的眼神,一個微笑的表情,就叫任何人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而正是這樣的一個男子,居然曾經……或者直到現在,都似乎耿耿于懷自己曾經占據了她的心田……
真是……
劉弘業突然心中黯然:爲什麽當年的她,居然肯爲了這樣的自己而放棄這樣的一個癡情男子?又爲何?這樣至真至誠地念着他的她……
當年的他,卻不懂珍惜?
問太多,答太少……奈何時光匆匆流轉,命運如輪,他與她,注定隻是君臣之份。何況,他眼下已然有了更加重要的人。
思及此,他閉了閉眼,平靜地垂下頭來:“臣惶恐,天子聖顔光耀如明日,華貴如霁月,臣等凡夫俗子,豈有不減之姿?”
李治搖頭,淡淡一笑,起身,負手,定在原地好好兒看了他片刻,然後轉身,步玉階,踱朱毯,緩緩走到他身邊,與他并肩反向而立,好一會兒才側過頭來看着他,淡道:“劉卿此來,有何事要見朕?”一邊兒,他一邊兒徐徐地走向殿門口,由着清和替自己披好了裘袍,看着殿外被陽光照得晶瑩如水晶世界的雪景。
劉弘業轉身,再向着那個一片雪光中,面容潔白如玉雕,眉鬓烏亮如墨裁,雙瞳清透如朗星,唇珠殷紅如寒梅的男子,一時間微有些怔忡,但立時低頭,半晌才道:“臣……有一事請陛下恩準。”
李治看着他:“何事?”
“陛下所令之事,臣已盡數盡工。還請陛下,準賜臣攜妻兒,還歸故裏。”劉弘業輕輕吐了口氣,閉了眼,又張開眼,目光堅毅。
李治聞言,也沒看他,隻是轉過頭去,看着殿下開始提了籃子等物,預備着打掃起來的侍監們,突然輕道:“清和,你去,告訴他們,這兒的雪,暫不必掃。”
“呃?啊?可是主上,這……這積雪不除,隻怕往來諸臣,還有主上您……”清和茫然,不解自己這個主人又玩的哪一出,不由得看了眼同樣有些不安不解的劉弘業。
李治搖頭:“不必掃……不多時,弘兒便結了功課,要跟着媚娘往這裏來了。左不過他也就新鮮兩日的性情,這兒就給他留着頑。至于那些往來之人……”
他微一思考,轉頭看了看側殿門:“天涼,側殿尚書房裏究竟比正殿暖得多。何況那裏往來幾省也方便。就從那裏清出一道雪道來。”
清和聽得發怔,卻也不敢違旨,隻得匆匆應了是,一邊兒心裏嘀咕着這又是鬧的哪一出,一邊兒心地,左滑一腳右歪一下地奔了出來去吩咐那些侍們依旨行事。接着轉身想了一想,又硬着頭皮奔回來問道:“可是主上……便是代王殿下來愛頑……可還有娘娘呢……娘娘眼下可是不能……”
“所以才叫你把側殿兩邊兒雪道都清出來。”李治氣定神閑的一句話,聽得清和差兒沒兒苦了臉:老天爺……他……剛剛哪裏要兩邊兒雪道都清了?
但到底天之下大盡屬王土,他這一個王之臣民,又哪裏敢逆王者之令?自然隻得苦哈哈地再奔下去,自向那些侍監們補了令去。
李治看着他忙,卻也搖頭自語道:“真是……越發糊塗了。卻不似他師傅那般聰慧……事情該怎麽辦,總是得朕得透了底兒,才能明白。”
劉弘業在一旁邊聽着,雖也覺得李治此令實在有些不妥,卻到底事不關己,隻能沉默。
好一會兒,李治突然道:“你要走,也是該走的時候。隻是……”
他轉身,看着劉弘業,淡淡道:“聽你與皇後,本屬舊識……”
劉弘業心咚地一沉,正欲些什麽,卻被李治搶了一步輕道:“是該見一見的。”
……
片刻之後。
當媚娘入殿之後,頭一個看到的,自然便是立在階前,正對着自己笑意盈盈,伸出手來的李治。
是故她也淡然一笑,徐徐前步,走到他身邊,伸手握住了他的,輕道:“治郎今日怎麽這般好心思?居然将這太極殿前的雪地給那孩子留了頑……若是叫元舅他們知道了,未免又要奏本堆得你頭痛。”
李治淡淡一笑,卻引着她徐步上階,自坐于龍位之上後,看着她也在自己側邊鳳位之上坐下,又主動替她取了暖手籠來,與她抱緊了,這才笑道:“無妨,左右這兩日也無甚大事,叫他頑便是。倒是你,今日這般得閑,帶着他一道來回走……身子可還好?”
最後一句出口,李治的目光,便是在媚娘肚腹之上,留連許久。
媚娘含笑低頭輕輕撫了撫自己肚皮,這才道:“好着呢。”
李治見她氣色紅潤,心知卻不假,于是便放寬了心,這才輕道:“起來今日卻有個人想叫你見一見。”
媚娘一怔,還不及相問,便聽得一句有些陌生卻又有些熟悉的聲音響起:“臣劉弘業,參見皇後娘娘。”
劉弘業三個字一入耳,媚娘便是一僵,看了看李治,她的臉色,不由淡了下來。
李治卻不答言,隻是定定地看着她。
她也回望着他,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看看階下跪侍的劉弘業,淡淡道:“劉卿平身。”
劉弘業咬了咬牙,起身,擡頭,看着被李治緊緊地握住了手,端坐在上的媚娘。
她……更美了。
當年的她,便是明豔如花。而如今的她,卻是美得更加不可方物,更加……有一種不出的韻味來。但這般的她,已非他所能直視的人了。
于是,他立刻低下頭來。
媚娘看看他,又轉過頭來看着李治,輕輕道:“不知主上與劉卿要事相議,卻就來了。既然如此,那本宮自當規避……”
“沒什麽好規避的。”李治拉住她,不叫她起身,笑道:“不過是劉卿前來告請要攜妻兒歸故裏……想着到底也是你們相識一場,便見一面罷。畢竟……”
李治停了停,意味深長地看了下媚娘,再轉頭看着階下劉弘業,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畢竟以後劉卿歸鄉,隻怕便是再也不能見了的。”
聽到這句話,不知爲何劉弘業心頭一緊,可媚娘卻淡然道:“見或不見倒也無妨了。畢竟劉卿身爲外五品下臣,妾身爲皇後雖依禮當儀天下。依制卻究竟不得常現于外臣之前。主上恩重,其實卻是過慮了。”
這一番話明着李治吃醋的意思,這殿中上下,誰聽不出來?劉弘業頭一個便一頭冷汗冒出來,加之媚娘言語之間對自己極是冷淡不屑之狀,他也确身爲外五品下臣,不當輕得面見皇後這等榮寵,于是立時便要下叩請罪。
不曾想李治竟全然無罪之意,反而笑了起來道:“你啊你……我不過是想着你在宮裏也是無趣得緊,想着趁這個機會,叫你也得見見外人……倒成了我心眼兒。”
媚娘明眸一轉,淡淡笑道:“是麽?那竟是媚娘多了心?會錯了意?主上将劉卿留下來,不是爲了看看媚娘會不會有些顧及舊日情誼的,是麽?”
這一番話出口,當真是把劉弘業臉都震僵了——其實不止是他,便是随侍一側的清和,也是徹底傻眼,急忙轉身看看左右——
還好還好,除去這三個人,再加上自己之外,這殿中内外,是沒一人能聽到媚娘這番話兒的,否則怕不就要……
他還沒想完,就聽得李治又是一陣賠笑:“媚娘過慮了……我不過是……”
“不過是什麽?”媚娘騰地起了身,看着李治,冷冷道:“不過是還念着前朝舊事,以爲媚娘會困于舊日情份之中?”
李治的笑容開始僵了,劉弘業更是驚得一身汗透,不敢多言。
媚娘冷冷看了李治一眼,轉身看看劉弘業,深出了口氣,方才淡淡道:“封後大典之前,治郎曾與媚娘在父皇母後之前立下重誓,生同寝,死同穴。媚娘自那一刻起,往大裏,是天子之妻,一國之後。往裏講,是李氏之媳,治郎之内……早已非當年以妾侍奉于治郎身側的那個女子。莫非治郎給了媚娘名份,卻不能信任媚娘的能擔得起這名份的麽?”
李治自與她相識以來,何曾見過她這般大的火氣?立時起身,有些結巴道:“那個……不是……那個……我……”
“若果如此,倒不若休妻另擇賢而立。又何必如此羞辱媚娘?”這一次,媚娘是真的委屈了,滿眼的淚水,幾乎便要湧出。
這可吓了李治立時亂了手腳:“……什麽胡話!你……你……那個……”
“胡話?若果是胡話,那治郎爲何要将他帶到媚娘面前來?又爲何必要媚娘與他見上一面?”媚娘淚如珠下,唬得李治慌忙去替她擦,卻被她一把甩開手。氣痛不解地看着李治。
看着哭得像個孩子一般不停抹淚的媚娘,李治心痛欲死,後悔欲死——的确從一開始,他是有幾分試探之意的……
但是後來當媚娘進殿的那一刻,他便後悔了。
他不想讓這個男人看到媚娘。
當看到劉弘業驚豔的目光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真的不想讓他再見到如今的媚娘。不是因爲擔憂媚娘會不會内心再起波瀾……而是因爲他突然意識到,這樣的男人看到他的媚娘,原本就是對她的一種羞辱。
可是當時箭已在弦,不得不發。所以他隻能如此。
如今的他,深深後悔,也深深地害怕着——他害怕,媚娘真的會生氣,真的會不要他了……因爲自識得她來,自得她爲伴以來……
她便從未曾過這般要輕易相離的話。
他真的害怕了。所以他忘記了劉弘業的存在,想上去給她一個擁抱,卻被她再度甩開:“治郎爲何不答?還是被中了心事,卻不敢答?”
李治一生,聰慧知機,口舌之道雖不特長,可也斷然非常人所能及。然而此時,他卻隻有讷讷而言的份兒,一邊兒又要心拉着媚娘的手,不叫她走離自己身側幾步。
清和見得這等情狀,不由歎了口氣,想了想——雖則眼下媚娘氣大,可她到底心存李治。隻怕氣要氣幾日,最後還是會原諒他的。
于是急忙趁着夫妻倆吵架——準确是一個哭一個哄的當兒,輕步下去,拍了一把那已然看呆了的劉弘業,示意他跟着自己出了殿,立在門外低聲道:“劉大人,依咱家看,您也别求什麽主上賜歸了……左右您也就是一個外五品的閑職,自己這便去寫了封擅離職守的告罪書,就此挂印而去,不要再回來的好。”
“可是……”劉弘業其實還是猶豫的,畢竟于他而言,盡管這隻是一份外五品的閑職,卻也有些不好輕棄的理由在内。
“唉呀,您怎麽那般不開明呢?事已至此地步,怎麽您還不明白?今日這樣的事情,您都看進了眼裏了……便是主上與娘娘恩寬,也不追究什麽。那元舅公向來以主上爲要,您覺得他能輕易放了您走?到時再一查,您的夫人……”
“……公公之意,下官明白了,下官這便去了。隻是……”劉弘業看了眼殿内,有些猶豫。
清和知他所意,不由搖頭道:“你且放心罷!主上當年沒有将你迫入死地,如今也不會再對你動手了。且好好兒歸去,自此莫要再出現長安城中,自作個富貴閑人去罷!再者今日之事都吵成這樣了……若是主上将來再對你動了手,豈非更要惹娘娘不喜?
爲了娘娘,咱家可以身家性命做保,主上是一百個不會動你的了。”
劉弘業聞言,不由怅然片刻,乃謝了清和,自行離去。
清和轉頭歎息,正欲走回殿裏,便見一個侍惶惶然地跑了過來,哭喪着臉道:“師傅,師傅!不好了,娘娘又禁了主上的足了……”
“胡什麽!什麽叫娘娘又禁了主上的足!?這話兒出口,仔細娘娘着人掌你的嘴!”清和想笑不敢笑——這禁足的戲言,雖算來也不是錯的,可到底私下傳傳可以,卻萬不能當真。
那侍眨眨眼,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可是娘娘方才明明了,自即日起,主上……主上還請就留宿于甘露殿……隻待娘娘腹中殿下誕育之後再……”
“什麽?”清和當場差兒不曾跳起來:“這……這怎麽回事兒?!方将不是主上好歹留了娘娘麽?!怎麽又鬧成這般大發了?”
“誰知道呀……娘娘不知怎麽了,這一回就是氣得緊,這話兒一出口,主上臉都黑成墨塊兒了,在那兒怎麽哀求都沒用……師傅,您看這可怎麽是好……要是真讓主上幾個月不見娘娘……那……”想起之前幾次媚娘閉門謝客時,李治那天天快陰得滴水的臉……
兩師徒不由打了個寒噤,立時看了彼此一眼。接着清和眼珠子一轉,咬牙道:“去,請孫老神仙跟李夫人來!呆會兒再安排着請代王殿下先别急着入内,我得跟代王殿下幾句話兒,好歹也讓他替咱們主上跟娘娘求個情。”
“代王殿下我懂,可老神仙跟李夫人……”
“要讓娘娘不生氣,到底,還得讓孫老神仙跟李夫人來勸。代王殿下再怎麽得寵,畢竟這一回兒主上也是……”清和閉口,搖頭道:“總之你去便是了。别耽誤。”
侍聞言自不敢怠慢,立時便轉身而去,隻留清和一人無力搖頭歎息:
唉……他怎麽就跟了這麽一個主人……師傅,你何時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