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數日,便是前太子,今梁王将離京赴封地的時候。
整個太極宮中,一片沉默,一如死水一灘。
然而每個人卻都知道,這樣的沉默之下,更多的,是暗湧流動。
朝早初起,太極宮中便傳來陣陣外臣求見的鳴磬之聲,驚醒了枝頭栖鳥,也驚醒了媚娘美夢。
她皺眉擡首,卻意外發現原本應該早已入朝而去的李治,竟然還将自己抱在懷中沉沉安睡,一時間不由訝然,擡頭往紗缦外望去,卻是一片晨色青光,初初入殿,漫下一抹水色,于是便輕喚:“瑞安何在?”
無聲而出現在帳前的,正是瑞安:“娘娘何事着宣?”
“這聲音……可是……”媚娘欲起身,孰料卻被李治摟得死死,動彈不得,隻得轉頭看着他。
瑞安轉頭細聽片刻,回頭乃道:“親王皇子若于晨起無朝時求見主上則當鳴磬。這是老規矩了。”
媚娘垂目:“是上金?還是素節?你去看看。”
瑞安領命而歸,媚娘卻躺下,目光望着帳,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多時瑞安歸來,聲音卻有些意外:“娘娘,瑞安已去問過,卻非雍杞二王,而是……許王殿下。”
“孝兒?”這一句話得媚娘也是大吃一驚,不由揚聲道:“是他?他難得出府,這一番卻來做什麽?”
“這個……卻不是與近些日子裏,許李二人上疏有關?”瑞安微疑:“畢竟許李上疏卻是主張立賢……朝中已有老臣在議論,論起賢德來,許王也是好的。比起初初成年的咱們代王殿下,似乎更宜立儲。會不會許王殿下……是來探試主上心意的?”
媚娘垂首,緩緩道:“卻未必。他便是來探試,隻怕也是爲了尋個借口推掉這樣的麻煩。這幾個孩子裏,數他最明白,斷然是不會要爲得儲而來。推掉這樣的事倒像是他的性格。”
媚娘又掙紮了一下,欲起身,孰料李治當真是摟得緊緊半不給松,甚至還皺眉啧啧兩聲,把她更往懷裏帶一帶。惹得她無奈翻了個白眼,歎口氣吩咐瑞安:“傳話兒下去,好生請了孝兒入宮,且于……”
她本欲是太極殿下安置,可想了一想,卻改口道:“且于甘露殿中,好生安置了孝兒。”
“甘露殿?”瑞安一怔,訝然道:“可是娘娘,皇子入内觐見,依禮不是該在太極殿……”
“那是議政。孝兒此來卻是見自己父皇,請父皇體安的,你把他安排在太極殿做什麽?”媚娘輕道。
瑞安又一怔:“可許王殿下此番前來本來就是議立國儲之政……的啊……”到最後兩個字,他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有些不明白,于是便猶豫了起來。
媚娘歎息,搖頭道:“孝兒那等性子,你非得鬧得整個大唐天下都知道他此番入宮來是爲議政麽?這樣的關頭上……”
瑞安立時明白過來,急忙自稱了兩聲愚昧,便轉身欲去行走,卻被媚娘又叫住:“慢着。”
他轉身,媚娘又吩咐:“此事不能你去做,得尋太極殿裏的。明白麽?”
“可是主上如今夜夜安于後寝已是天下所知,娘娘是不是太過刻意了?”瑞安終究忍不住問。
媚娘看了眼李治,輕道:“内外有别。雖要讓天下人都看到孝兒此番去的是甘露殿,可也要同時要讓孝兒明白,他的父皇并非不知他此番來意……唯有如此,父子二人,才能打開心結好好相商……明白了麽?”
瑞安立時明白了媚娘的意思——的确,比起李忠來,隻怕李孝對李治的心結也不會到哪裏去。此番若是由他前去。那麽李孝必然會以爲,他的父皇還是一味地以媚娘而重,甚至連見自己都要由她代爲安排。反之,若是由李治自己身邊的人去安排,那自然便是等同給了李孝一個非常明确的信号……
李治,他的父皇,一直都是将他放在心上,認真地替他考慮着的。
……
看着瑞安離開的身影,媚娘長長歎了口氣,卻被一雙溫柔大手輕輕将她的臉扳了過去,放進一雙明亮得沒有半兒睡意的眼睛裏,笑道:“你歎什麽氣呢?”
媚娘一怔,立時皺眉道:“你沒睡着,做什麽裝睡?孩子來了,你還不趕緊起來去看看……”
她話未完,便被李治緊緊摟在懷裏,隻能聽憑他胸口傳來的聲音震動自己的心跳:“你已然處理了很好了,我不醒也行的。”
“……可最後,你終究還是要見的。”沉默了一會兒,媚娘終究還是忍不住出聲。
李治沉默,将她抱得更緊。
是的,他終究還是要面對的。面對這另外一個,被他深深所傷,也讓他無比愧疚,愧疚到不知如何面對的孩子。
但下意識地就是想逃避……即使他自己也知道,早晚都要去面對的。
……
片刻之後。
甘露殿中,側殿内。
當身着便服的李治一入殿,便看到正在端着茶水一邊輕啜,一邊好奇地看着周圍的李孝。忍不住,他停下腳,制止身邊的人宣駕,站在遠處細細端詳起這孩子來。
多久沒見他了?
他想,他努力回憶。
上一次見這孩子……還是在元正日的時候,他随着百官來朝賀。但那時人很多,他要注意的人也太多,所以一直沒有好好兒注意這孩子。
起來,其實他一直也沒有認真注意過這孩子。
濃濃的愧疚感,襲上了他的心頭,讓他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腳步,一兒一兒地,有些猶豫地靠近這孩子。
越走近,他越心疼,越内疚——這個孩子,身子那般單薄,根本連身上那件看起來便半新不舊的絲綿袍子都撐不起……
他……
李治停下腳步,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等着他放下杯子之後,才輕輕問:“這麽早起,用過膳了麽?”
饒是他如此輕聲細語,也把李孝驚得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唇青面白地倉促下跪,那倉惶的模樣卻叫李治更加心生不忍,急忙伸手去把他拉起來——真的是拉起來的——抓到他手臂的時候,李治才驚覺,這個孩子,手臂竟然細得跟年方五歲的弘兒一般……
咬着牙,他欲怒斥那些不長事的侍人們——無論如何,畢竟是他的兒子,大唐皇子,親王貴胄,怎麽就能給折騰成了這樣——可他卻也知道,若此時他龍顔一怒,會更驚了這孩子,于是便硬生生吞下這口氣,調了兩口息,才溫和笑道:“地闆上涼,又隻有父皇與你,便免禮罷。”
看着李孝定了定神謝恩,李治這才淡淡一笑,轉頭問道:“可備膳了?”清和頭道:“皇後娘娘知得殿下入宮來見,知道主上必是要與許王殿下一起用的,便着人早早兒備着了。”
“孝兒,你陪父皇用膳可好?這些日子父皇事多,總是不得好好用一餐,也常常因着藥力傷了脾胃而進得不香……你陪父皇用膳,也讓父皇好歹有你陪一陪,不被你舅公他們煩着,好不好?”
李治這番輕聲細語的相詢,卻是李孝一直以來,連想都不曾敢想過的親情脈脈,李孝如何拒得?于是立時怯怯頭,遲疑一下,又問道:“可是皇後……不……母後娘娘……”
“她剛剛給你添了個弟弟,肚子裏又得了一個,身邊還守着弘兒……這幾日都是沒什麽時光妥妥當當地用早膳的。”李治含笑牽了李孝的手到桌幾邊,分了兩面坐下,看着侍臣們一道道地擺上酥酪等物,便自看着李孝。
果然,李孝有些怔忡:“原來母後娘娘那般辛苦……”
“女人生孩子,是辛苦的。你現時,等過些時日,你母後娘娘替你納了正妃,自然便慢慢知曉了。”
這幾句話一出口,年少的李孝有些羞澀之意,便自讷讷垂下頭去紅了耳根,不些什麽。
李治見他如此,心中更是憐愛愧疚有加,于是立時伸手接了牙著,自己先夾了一塊玉蕊糕放在他面前碟内,含笑道:“這個是你母後新調出來的方子,沒有使那些硬通的粉面,卻是好消化。你且嘗嘗。”
一壁,一壁示意李孝不必再虛禮,看着他動手接著而用,便又去親手盛了一碗熱騰騰的新鮮酥酪,調了些桂花蜜汁,拿了調匙細細攔勻了才放在他面前,溫道:“配着這個,一道吃。你也是……這般大的人了,總是不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看看瘦成這樣子……怪不道你母後成日裏嫌父皇不好好兒照顧你。的确是父皇沒好好照顧你……”
“不……不不……父皇……孝……孝兒……”李孝聞言,結結巴巴地不出話來,卻被李治含笑制止,搖頭道:“你想什麽,父皇都明白。你這些年受的委屈,父皇也清楚。但是孝兒,父皇想讓你知道的是……”
他看着李孝,目光微濕:“于你而言,父皇并不是一個好父親,沒有盡到照顧你的責任——固然父皇有千種理由可以解釋,面對你時,卻也真的是不出口……”他頓了頓,沉下頭,好一會兒才輕道:“但有一,孝兒。你的溫和淳厚,不止你的母後知道,父皇也知道。所以父皇無論如何,都不會讓你卷入任何你不想被卷入的事情。也都會和你的母後一樣,好好保護好你,盡父皇所能,讓你過上你想過的日子。你給父皇這個機會,好麽?”
李孝怔怔地看着李治,兩雙神似已極的墨眸相對視着,突然之間,俱都淚流滿面。
……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
立在甘露殿門口,目送着比來時似乎挺直了許多的李孝,用輕快的步子走出甘露殿大門,李治的眼眶,卻依然難褪淚意。
一邊兒的清和見狀,輕聲喚道:“主上……”
“傳朕旨意,叫德安親自去一趟孝兒府上。”李治聲音平穩地道:“記得挑着孝兒在府的時候,不加聲揚地去,然後就朕的意思,一個個将那些欺主的刁奴惡侍,全數拿了,打入掖幽庭水牢之中,待一一審過之後,該流者流,當誅則誅。另外再換些新的,得使的奴侍們去入府裏侍奉着,萬萬不能再叫這孩子受苦。”
“是。”
“清和,朕這麽做,是不是太晚了些?”李治似在自問般地問清和。
清和想了想,搖頭道:“依清和之見,卻是正好。此時正是朝中人心湧動之時。許王殿下進宮來這等态勢,大家多少也都參得到,必是爲了立儲一事而來。若是殿下歸府之後,主上全無動作,必會惹得所有人起疑。可若是動作太大,隻怕更會坐實了許王殿下自己也有意争儲的事實,事情更不好辦,反而是這等對許王殿下而言最最需要的處置……在那些隻知利欲熏心的人眼裏,不算是什麽實實在在的愛護照顧,反而會讓他們堅信,許王殿下必然無心争儲。否則主上欲立代王殿下的心思誰都看得明白,若是許王殿下真爲自己争儲而來,隻怕會被主上冷落才是正理。
至于是不是晚了些麽……”
清和頓了頓,想想,卻更搖頭道:“前太子殿下立于東宮時,每因念着自己力薄與雍王杞王二位殿下争不過,于是總将許王殿下拉進來,讓人以爲許王殿下是爲太子殿下黨夥……主上若是對他離宮自立府的事情稍加哪怕是一的照顧,隻怕都會讓太子殿下與雍王杞王二位殿下,甚至是朝中老臣們起了些心思。何況便是許王殿下自己,那時因着太子殿下在,也未必敢坦然接了這份恩寵。這個時機,卻是正好。一來明了許王殿下向素無争儲之意,保他平安立于諸皇子之間,斷了諸臣之念。二來也好歹讓他明白,主上與娘娘,是真心在照顧他,所以一直不好下手的。”
李治沉默,隻是沉默。
好一會兒,他才澀澀一笑道:“是啊……這個時候,的确是最好的……可是換着想一想……身爲一個皇帝,爲了國政卻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要這般忌憚,這般心,這般算計着……這皇帝,到底做來何用呢?”
他似是問自己,又似是在問清和。這一次,清和卻沒有回答。李治也沒有再追問,隻是轉身,行了幾步之後,輕輕歎了口氣道:“你去傳旨,将媚娘這些年每逢他誕日裏,必會給那孩子備好的衣裳用物等,都送入許王府中罷!”
“啊?可是娘娘不是,這些東西送了去,隻怕許王殿下會不敢收,所以隻是做着放在那裏等時機麽?”
“那是以前,現在……”李治頭也不回地負手道:“他是會敢收的。”頓了頓,李治聽了清和的應是,又道:“另外,再叫師傅調兩隊得力的影衛入許王府,親自交與孝兒……記得,親自交與他,告訴他,這是朕給他的防身之将,無到大急大危之時,不當擅用,明白麽?”
清和再度一怔,失聲道:“影衛?!可是主上,這影衛自先帝以來,除去主上您以外……便從未賜得任何一侍與皇子……連當年的太子承乾和魏王殿下都不曾……哪怕是當年的長樂公主榮寵無極都不曾得啊!
這事情,整個前朝後廷都是人人心知之秘的呀?這般做會不會……”
“所以你要極心,不要叫人看出來。實在不成,吩咐德安,把他們編入孝兒親衛之中便是。同時也一定要告訴孝兒,無論如何,這支影衛不到萬急之時斷不可輕動。因爲這是朕給他的一補償,也是朕賜與他的,能保他性命的一把絕世奇兵。”
李治轉身,目光微寒:“保他從韓王紀王接下來會有的算謀之中逃出生機,身家無失的最終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