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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明空,弘治暗争八十二

次日午後。

太極殿中,玉階之上。

清和看着隻手提着筆,懸在半空中,已然怔怔發了半日呆的李治,忍不住低道:“主上……主上!”

李治恍惚回神,轉頭看着他:“何事?”

“那個……奏疏……”清和心地看着他,以目示意他看筆下。

偌大一滴朱墨已然洇糊了半張紙,順帶也将他落于紙面上的衣袖沾了一片血色墨漬。

李治皺眉,急忙擱筆傳巾,欲去沾拭淨了朱墨,卻苦于墨已入紙理,難再吸起,隻得再皺眉,看着奏疏搖頭道:“去取一道回表來,替朕寫上幾句,配與此疏之中,一道發回大理寺中,叫他們不必在意,隻再取備表上疏朕批閱過即可。”

清和頭,應聲而事。

李治看着他忙,心裏一時煩亂,便起身微頓,自負手大步走下階去,來到殿前,看着外面紛紛揚揚的大雪。目光中一片清冷。

微眨了一眨眼,他突然歎了口氣,搖頭,轉身看着正着人傳了淨袍來欲與自己更替的清和:“别拿這個了,拿件厚實的衣裳來,朕去後園……走走。”

清和一怔:“可是主上,這天氣寒涼,雪地又滑,若是行走們摔着了主上……”

“不必起辂。朕隻是走走。”李治淡道。

清和再一怔:“那怎麽成呢?主上身子……”

李治卻沒再聽,隻是自己向着殿門外走去。清和無奈,隻得急急奔到後殿去取了大衣裳來,與他披上,然後跟着宣令:“起駕!”

……

過了金水橋,來到延嘉殿下的園内。

一路走,一路停,一路看。

李治的眼底,不知是不是映盡了園中盡受雪壓的枯枝敗葉的緣故,竟是染上了一層悲涼之彩。一側清和見狀,不由心中一震。

茫茫然天地之間,他突然停立,竟隻覺得,心中似有千萬烏雲翻滾,欲嘔,卻是嘔不得出。

閉目,欲調息,卻胸口更加煩惡。

正在此時,忽然之間,清和叫了一聲,同時一個又硬又冷的東西,狠狠地砸到了他的胸前。隻是力道太,所以立時便碎開了。

他吃了一驚,險些動怒,于是立時張開眼,卻在下一瞬隻能愕然看着幾步之外,一身火狐銀毫裘,烏發白膚紅唇,一發和自己時如一個模子刻出來也似的李弘,懷裏抱着另外一顆大得出奇的雪球,沖着自己呵呵大笑。而在他身邊立着的,卻是隻跟了瑞安與明和在身側,披了同樣的火狐銀毫裘,手裏也拿着另外一顆雪球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的媚娘。

他怔了怔,垂首看着自己身上那星沾上的雪渣子,又擡頭看看笑得一發歡樂,甚至丢了手中雪球拍起手來的李弘,再看看一側同樣反應過來,抿唇含笑的媚娘,眼底突然就暖了起來。

慢慢地一笑,他揮手制止了欲上前來替他拍掉雪渣的清和,自己則彎下腰去,團了好大一團雪在手中,捏得瓷實了,突然立起身,一弓步一揚手,也向着李弘丢去。

這一球來得突然,又是特别奮力,自然李弘躲不開。好在李治拿捏力道極其到位,竟是也沒砸痛了孩子。

隻是被砸了,李弘自然不能願意,孩子心性,加之李治夫婦從就不喜教他這些,是故哪裏便想得到什麽君臣之禮?隻知道自己的耶耶竟然拿了這大的雪球來“欺負”自己,還正正好兒砸了自己頸子裏戴着的,母親親手爲自己串好的新頸鎖璎珞上,自然便嘴兒一癟,哇哇大叫着不肯依,立時抓起一團雪胡亂在手中來回倒換着捂弄兩下,便雙手高擎之過頭,臉兒也不知是凍得還是憋得通紅地奮力丢了過來。

孩子年紀雖,可這一下拼了全力,加上李治有意逗這孩子開心,自然也不曾讓,兒拳頭大的一團雪便正砸在了他略示意地擡起來擋着的手臂上。立時跌得粉碎。

李弘見自己這麽用力打出去的球兒,竟然隻是砸着了父親的衣袖,父親還依然笑嘻嘻地沖着自己搖首而樂,當然更加不高興,哇啦啦一陣大叫跳腳之後不依,眼看着李治做勢又去團雪,自然也急忙扯着自己母後的雙手,可憐兮兮的墨瞳大眼兒裏泛了淚水,嘴扁扁地哀求幫忙,可惜媚娘此時到底有孕在身,笑着搖頭不能幫他,卻叫了瑞安與明和上前來,好好兒幫手。自己卻退了幾步開外,在不遠處張了風雪幛的亭子裏,圍着爐子坐下,自己烤火觀戰。

李治見狀,一眯與兒子一個模子出來般的墨瞳大眼兒,便一招手,立時清和與另外一個侍也上前來幫着手。

于是,一場莫名其妙又突如其來的雪仗,便在這冰天雪地裏打了起來。

一時間碎玉四濺,銀珠亂閃。就隻見半天空裏,橋上橋下,到處都是一團團一塊塊兒的雪渣子。

李治李弘父子固然打得開心,媚娘看得也是歡喜,唇角淡淡一勾,便是一抹微笑泛起。目光中,竟也歸複了往日的平靜。

……

是夜。

立政殿中。

夜色已深,寝殿之中一片安靜,隻留下一道紅燭,映着李治媚娘相偎着的面容。

聽着殿外呼呼風雪聲,李治突然淡淡地笑了起來:“弘兒這個傻孩子,還真要與他耶耶比個高低呢!”

媚娘淡淡一笑,再往他懷中依了一依,輕道:“誰讓你先惹他的?那孩子的性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最是随你。看着無可無不可的,可若是認定了什麽的話,心便輕易一橫到底了的。”

李治沉默,看着她的臉,輕道:“我還以爲,你會這幾個孩子裏,最像我的不是弘兒,而是……”

他再看了眼媚娘,輕輕道:“忠兒。”

媚娘沉默,好一會兒才道:“都是治郎的骨血,又有哪一個不像了?隻是人之一屬,但便是父母所生,自有承襲父母之處,卻也未必便全然俱是父母之容,父母之性。且不提素節上金兩個孩子,便日漸地走錯了路,便是孝兒,又何嘗不像治郎?

隻是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罷了。

再了,眼前還有一個媚娘這等的例子呢……”

她擡眼,看着李治,露出醉人笑容:“媚娘性兒如此,可母親的性子卻是那般。治郎可是也與外人一般地覺得,媚娘也會與媚娘的母親一般……”

“我從未做如是想。”李治斷然截了她的話。

媚娘淡淡一笑,輕道:“是啊,媚娘也從未做如是想。無論于己于你。”

李治一怔,好一會兒,目光中露出深深暖意,伸手輕撫着她的頭,往自己懷中帶了一帶,半晌才徐徐道:“得妻如你,夫複何求?”

媚娘雅然一笑,隻在他懷中,半句亦不再語。夫妻二人便這般沉默着,享受這難得的片刻清甯。

隻是到底,李治心中還是有郁結的。這一,他知曉,媚娘更清楚,是故便輕聲道:“昨日裏,媚娘見着元舅了。”

李治本已微阖了雙目,聽到媚娘這句話,又睜開了眼,看着她微有些詫異道:“元舅?”

看着他的雙眼,媚娘頭道:“元舅。”

李治沉默,好一會兒才輕道:“那……舅舅了什麽?”

媚娘想了一想,卻慢慢道:“他隻了一件要緊的事。”

李治一怔:“何事?”

媚娘悠悠道:“他老人家告訴媚娘,他名爲長孫無忌,字爲輔機,輔機一生所欠者僅有李氏一門的一至交好友生死兄弟,與他的親生妹妹。所以……若得百年之後,無論如何,都請治郎恩賜,給他随葬二聖左右的機會。他……”

她微猶豫一下,最終看着李治道:“他今生爲兄弟拼盡性命,丢棄聲名,無怨;來世,也仍願再守兄弟妹妹之側,護其二人安始善終,無悔。”

李治目光微凝。

好一會兒,他猛然将她緊緊地壓在自己懷中,将整個臉埋在她的頸窩之中,低聲,然而清楚地道:“他……都知道了。”

“嗯。”

“……所以他來主動開口,請我廢了忠兒……”

“唯有如此,唯有治郎防得最心的元舅開口,治郎才會稍息對忠兒的憤怒,才會多少與這孩子,留下餘地。他這是以治郎對己身之疑,來息治郎對忠兒之怒。”

“……他也好,你也好,都是怕我若一時激怒,會控制不住,會對忠兒這孩子下了絕手,是麽?”

“因爲這一次,這孩子所作所爲,必然是要傷透了治郎的心……可是話回來,這孩子并非是壞的,隻是他已然被那些人挑撥得傷透了心,所以才要反擊罷了。治郎應該明白的。所以隻是傳令封禁東宮,卻從未曾立取他冠冕之榮。”

“可是……那些人能夠挑撥得動他,也是因爲我的确是有錯在先,是麽?”

媚娘停了停,感覺着自己頸子裏,他流下的眼淚,好一會兒才輕輕道:“若是治郎如此作想,卻是誰也攔不住的。但若是治郎能轉開心思,想一想當年之事,當年之時……便當知道,當年的治郎,無論如何,都是會必然走上那樣的路的。非治郎不仁,非治郎不義,非治郎無情,更非治郎無心……

隻是那樣的時刻,那樣的你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與你是否善良是否淳厚無關。你沒得選擇。天時如此,人心如此。”

“可我到底是對不住他們母子的。”

“治郎,你久居宮中,或者不懂,但在我看來,雲若這樣的路,以她的身世,她的心境,她的性情而言,雖然治郎确是對不住她,可這卻也是她命中必然的劫數。”

媚娘輕輕扶正李治的頭,看着滿臉傷感的李治道:“劉父身爲五品地方要員,依制其長女容姿如此,必然要被列入官籍,早晚都要遞冊上選。這樣的性情出身配上那樣的才華容貌,注定會被那些地位高于她,卻容貌性情才華諸多不及的貴女們所厭棄,甚至是打擊。

所以,若是當時先帝沒有選了她,将之送與治郎面前,順事成東宮侍嫔;那麽早晚她也會被其他皇子,或者是親王殿下們,選去做了一個侍妾去。

當時的諸皇子與親王殿下們,都是各有正妻的。且正妻們的家世都極爲高貴,有幾個也是才貌心性都是極佳的。這種情況下,雲若嫁入各王府的結局,隻怕除去被冷落,孤單一生之外,就隻可能因爲自己的心性容姿才貌得夫君歡喜而惹人妒恨,受盡欺淩甚至是郁郁一生。

若是她再不幸一些,被選入宮之後隻能成爲一個侍女充了先帝後廷,那以先帝的個性,先帝後廷中那些女子們的手段,她必然隻有死路一條,便是得了幸運,也隻能是無幸無寵,落在掖幽庭中孤苦一生。”

媚娘輕聲一歎,滿是同情:“所以,于她而言,能夠侍于治郎身邊,能夠得了一段愛恨情仇,來充實這些年的宮廷寂寞,還有忠兒誕生爲慰……盡管身故如此,卻也總算是不曾虛度此生。這樣的心情……”

她沒有再下去,李治卻是用力地抱緊了她。

是的,她懂。她比誰都更懂這樣的心情……

因爲她……當年又何嘗不是另外一個劉雲若呢?所以她總是格外照顧這對母子,既是爲了替自己多多盡些爲父應有的責任,也是……

因爲她與她,同病相憐。

長長地,他輕歎一聲:“是的……你懂。”

沉默片刻,媚娘卻輕道:“是啊……不過懂的,隻怕不隻是媚娘,隻怕元舅也是懂的。所以他才會出手相救。而且元舅懂的,不止是雲若。還有……他們幾兄弟。”

李治一怔,立時盯着她眼睛道:“舅舅……知道了?”

媚娘頭輕道:“他……是信命,也是信因果的,所以他便是知道了,也不會想要動手的。畢竟……”

她垂下眼眸,輕道:“畢竟于元舅而言……隐太子也好,建成也罷,這些字卻非隻是一紙諱封,或者是一個姓名那麽單薄。他是見過他的,與他一道長大的,也是叫過他兄長,受過他照拂的……

于我們而言,無緣便可無情。可是元舅……這樣一個可以爲了一兄弟情分,能将自己一生性命,一世英名都爲先帝費盡的重情重義之人,又怎麽可能會對先帝的親兄長全然無半兒情份?

既然真的有緣相聚一世,又怎可能輕易将這緣份抹去?他當年爲了一份兄弟情份,而抹殺了自己認識的另外一位兄長性命……

這樣的事情,怎麽可能會輕易從他記憶中抹去?

在媚娘看來隻怕他知道的,比我們以爲的都還要早。而之所以一直不……大概也是因爲……”

媚娘看着李治,目光中微微有些悲憫:“因爲在他看來,這樣的安排,便是他最樂見的結局了。他唯一一欠隐太子的東西,也可算是一清兩空了。”

李治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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