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太極殿中。
李治無力地坐在玉案之後,怔怔然地看着殿下方将李忠站立過的地方,好一會兒,突然揚聲喚:“德安何在?”
一聲輕應,卻是清和上前,微縮着肩頭,清和垂首不敢直視李治,低道:“主上,大師傅此時卻因些事出了殿下……若有吩咐……”
“出了殿下?”李治重複了一遍,擡眉看了看他,原本渙散的目光,漸漸凝利起來:“他出了殿下,卻去了哪兒?”
清和着實不知。
李治倒也沒難爲他,隻是淡淡一笑,輕道:“這般來……瑞安怕也不在立政殿中罷?”
“這……皇後娘娘方才起駕往史館去了,師傅此時也是随侍在側的。”清和猶豫了下,終究答道。
李治聞得媚娘在史館之中卻是一怔,且自脫口而道:“媚娘去了史館……沒有來這裏麽?”
清和卻的确不知媚娘曾來過。
李治聞答不曾,眉頭卻松了一松,好一會兒又道:“那沉書先生此時可在宮中?”
“不曾聽聞。”
“阿羅呢?”
“呃……?”清和萬不曾料到李治口中竟然跳出這樣一個名字,自然怔了好半晌才道:“阿羅……可是元舅公近侍麽?”
“他可在?”
“呃……此時卻應當是在的。畢竟今日正屬元舅公當值。”身爲内侍少監,清和早将整個太極宮上下安置熟記于心,自然張口便可答。
李治淡淡一哂:“也是……若不是他……隻怕事也難到如此地步。”
他的目光越發淩厲,接着輕道:“清和,你來。”
清和依言上前,附耳于李治口邊,聽着他低低吩咐了幾句之後,表情便從詫異轉而成爲了震驚,接着也頭應道:“清和明白,清和這便去辦。”
“記得,除了朕,你不必讓任何人知道此事,哪怕是媚娘也不必。”李治低寒着聲音,輕道。
清和頭退下,隻留下一個李治,依舊呆呆怔怔地坐在殿中,對着面前那副畫兒,發呆。
……
同一時刻。
太極宮中,自先帝登基起便幾近被封印幽置的武德殿中。
一道颀長如青楊的身影,負手立在殿下廊庑,看着院中已然停了的大雪。
接着,一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腳步聲匆匆而入,卻正是德安,向着他劈頭道:“你們這一回,也太亂來了!”
那身影轉身來看——卻正是阿羅。他看着德安,平靜道:“五弟呢?你可安頓好了?”
“哥哥原來還記得我與瑞安是你的弟弟!”德安咬牙上前一步,逼近表情再平靜不過的阿羅,低道:“那哥哥可否告訴德安,原本隻是便于哥哥們出入内庭便利,才告知與你們的密道,如何便被做了這等使用?!主上今日之怒,你可是早就料到?!或者……這根本便是哥哥一開始就想到的結局?!”
德安的言語,一聲比一聲更高,一句比一句更尖銳。
阿羅沉默,好一會兒才輕道:“你也過太子當廢的。”
“當廢,那也得看是何等情勢下被廢!你們這麽做……豈非是生生地将主上逼成了一個無仁夫義的狼父?!又非是将德安與瑞安,硬生生做成了一對無恩無義的欺主劣仆?!”
“雖主上有恩,但畢竟家仇難忘。何況你們也從來不該是仆。”阿羅等了許久,才淡淡道。
德安蓦然瞪大眼看着阿羅,半晌才輕道:“哥哥……你……”
“你可放心,我也好,他也罷,老早就知道,這皇位争之無意,所以也不會争。我們求的不過是一個真相。但既然要争真相,那自然便要多少對不住咱們這位好堂弟……所以……”
“你們對不起的又豈止是主上!娘娘呢?她呢?她爲了我們那般籌謀,你們又何曾顧慮過她?!”德安看着面前這個面容冷峻的兄長,突然覺得似乎一夜之間,自己不認識他了。
提到媚娘,阿羅沉默了。
德安見他沉默,終究也是事已至此,便不再過多追問——其實,他早在隐隐之間便有所察覺。如今的兩個兄長,似乎與他和瑞安,越發行遠。
但他們畢竟是兄長。
再沉默一陣,德安才輕道:“那畫兒……是韓王的主意,還是他的?”
“有區别麽?”阿羅明白他所的他,正是沉書,便問道。
“自有區别。若是韓王,我與瑞安,斷然容不得這厮便如此快活得了意。若是他……”德安輕道:“若是他,那此番之後,我與瑞安便再不會答應爲他做任何不利于主上與娘娘的事。”
阿羅再沉默,好一會兒才微道:“不是他的主意,可你這樣話的語氣,我不喜歡。他也不會喜歡。”
“不喜便不喜。這是德安的心意。父王在世時,常道人需知恩感義。若是不知恩,不感義,那便是與畜牲一般無二的東西。”德安輕道。
阿羅轉頭看着德安,目光灼灼:“可是害了父王的,正是這個最應該知恩感義的弟弟!”
“是麽?當年之事,究竟孰是孰非……哥哥這些年呆在長孫無忌身邊,真的便全然看不懂?”德安忍不住,轉身直逼阿羅眼底:“當年父王固然身爲嫡長,可真論起來,他又有多少地方,做到了嫡長之範的呢?與先帝争寵的,是身爲嫡長,身爲太子的他;受巢刺王挑唆,幾次三番暗害先帝的,也是他;甚至……”
德安咬牙,再進一步,直逼到了阿羅眼前,與他眉眼相對,輕道:“甚至因着些無稽流言,便竟也抱了些荒唐心思的……也是他!”
阿羅皺眉,卻無可以答,半晌才輕道:“無論如何,他都是咱們的父王!”
“咱們不止有父王!咱們本來還有母妃!哥哥們這些年來,心心念念隻将父王放在心上,可曾有片刻想過母妃?!”德安直問:“你們可曾想過,這些年來,最痛苦最傷懷的,到底是誰?!”
阿羅再度沉默,目露傷痛。
這傷,是阿羅的傷,也是德安的傷,所以他不再追問,隻是冷聲道:“那畫兒是韓王着意留下的,是麽?”
阿羅沉默,好一會兒才輕道:“主上畫工,雖則大半屬自己所修,可起根底子,到底是跟着韓王學的。他又有心借這麽一幅畫兒,叫太子自陷絕境,自然會更加上心幾分。看來……主上是難看出來……”
“放屁!”難得地,德安竟罵了一句極粗俗的話兒,更在阿羅愕然之時,冷道:“那韓王若是果然抱着這等癡人夢,可真該他這一次死了!那樣的東西,主上怎麽會識不得?!從一開始,主上就不曾懷疑過太子私藏此畫兒。”
“可是眼下……”
“那隻是因爲那畫兒中的有些東西觸及了太子舊傷,讓他在主上面前失态,這才有了這等結局!哼!他還自以爲聰明,借此機把韓王玩在股掌之中……哥哥,我句直話兒,這一次,隻怕被玩在股掌之中的,卻是你們兩個!”
德安神色嚴肅地看着他,一句輕語,石破天驚:“因爲……不定就經由此事,無論是韓王也好,長孫無忌也罷,都将你們二人的真實身份,看了個透了!”
阿羅立時瞪大眼,看着德安,半信半疑,驚懼不定地喃喃道:
“看透……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