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宮裝狐裘的媚娘,翩然如雪地紅蝶,跹跹落于玉階之上,停在一身金甲素衣,刀钺相交止外人入内的金吾衛之前,輕道:“開門。”
二衛士互視一眼,猶豫半晌,左侍便上前一衛,立刀單膝而跪,低道:“娘娘,以臣等之見,此時娘娘不宜入内。”
媚娘垂目,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很長很長的一眼,然後輕道:“理由?”
“娘娘此來,是爲救太子殿下,更爲救心魔已染的主上。”那侍衛低得幾乎聽不見的頭一句話,便叫媚娘立時俯首,認真地看着他頭紅纓,更認真聽他輕聲細語:“可是依臣等之見,此時娘娘若入其内,隻怕會讓原本隻是占了些神智的心魔,徹底入骨浸髓。”
媚娘看着他,好一會兒,突然頭,了一聲好,轉頭便離開。那跪着的衛士也好,立着的衛士也好,都似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可進下谏,一時間竟俱是擡頭目視着那個儀華姿貴,若牡丹盛開的身影一步步走向台階之下,怔住了。
而正因這怔住,當媚娘立在階邊,突然停下腳來,側首猶豫一下,回眸而視時,兩個衛士的目光,卻都不約而同地撞進了她墨黑閃亮,如繁星綴夜般的雙瞳之中,一時間,有些恍神,接着立時清醒,垂首而喏,請無禮之罪。
媚娘搖頭,淡淡一笑:“你們姓什麽?”
兩個衛士一怔,但也未加多思,跪侍便低道:“末将家生本姓陳,後來得主上賜得張姓。”
“末将家生便姓張。”立着的侍将也上前一步,一撩甲胄行禮,隻手按膝,與他一般跪侍而答。
媚娘重複了一個張字,便頭,淡淡道:“好。本宮記得了。”
接着,轉身,頭也不回,快步走下台階。她剛剛走出二将視線,殿門便吱呀而開,德安鐵青着臉匆匆走出,卻在看到他們的姿态之後,多少怔了一下:“你們……”
然後立時省悟道:“娘娘來了。”
二張姓侍将起身,對着德安行了一禮,接着按劍低道:“幸好之前已奉主上之令淨了殿下方圓百步之内……否則娘娘此番前來,怕是難遮得住。”
德安頭,欣慰地看着他們:“也是辛苦你們。隻是接下來的事情,怕更要辛苦你們了。”
二張姓侍将一怔,對視一眼,卻頭:“主上已然定下了?”
“最不該的話都出了口,主上這一次,無論如何也是容不得他了。”德安透了口氣,表情遺憾。
二張将再看他一眼,輕道:“那接下來……”
“帶回東宮,然後……”德安停了一下,輕道:“宣令金吾衛,封禁東宮。”
頓時,偌大的太極殿院中,隻聽得到陣陣雪花飄落的聲音。
……
剛剛出了左延明門,媚娘便傳話兒道:“去一趟弘文館,本宮去瞧瞧弘兒受教之所。”
扶鳳辂随駕而行的瑞安聞言一怔,卻輕聲道:“可是娘娘,如今正是年節下,弘文館中已是一片清淨,怕是隻有那些灑掃的侍們在了……”
“若非如此,本宮也不要去看的……平時裏有太師太傅們在,便是本宮身爲弘兒之母,此處究竟也是不好随意進入的。何況若非這弘文館中,又如何能查得出,今日之事的蹊跷?”媚娘淡淡一句話,便得瑞安頭稱是,立時宣駕轉弘文館。
不多時,鳳駕乃過門下省,正往前走時,媚娘又在駕上宣問瑞安:“那邊兒的可是史館?”
“正是。”
“好……等會兒出來的時候,先去那兒,本宮要取幾本來打消些時間。”
“娘娘若是想看,那自立了單子,瑞安着人去取便是。天冷,娘娘又身懷龍嗣,這般幾幾回回地折騰着,怕是不好。”
“本宮心裏悶,想走走,自己去取罷。”
“是。”瑞安閉了口,心裏多少明白,此時的媚娘自己心裏悶,卻非虛言——畢竟今日之事非同可。何況她向來都最易在讀史之時平靜心情……也好。畢竟眼下,她又是一次身懷有孕,李治此時怕也是自心難調,還是讓媚娘自己靜下來的好。
于是,他向着門下省外幾個見着鳳駕經過,急忙下跪行禮的五品官員了頭權以爲禮後,便自己轉身去安排着史館起暖爐之類的瑣事了。
他是絲毫不曾将那些盯着鳳駕的奇異目光放在眼裏的——畢竟媚娘這才是第一次出現在弘文館周圍的。
……
片刻之後。
右延明門外的中書省院内,太尉長孫無忌的官寮之内。
正由着阿羅侍奉着更衣易袍,欲入太極殿一探究竟的長孫無忌眼見一個門下學生名喚元春望的從五品侍郎匆匆奔入的樣子,便揮手止阿羅,看着他道:“可有什麽事?”
元春望看了眼阿羅,隻打了個揖,阿羅便會意,立時自退出官寮,可剛剛出了側門,卻又看看左右無人之處,躲在廊下陰影之中側耳聆聽房内傳出的細語聲。
“老師,方才學生在門下省處值職,卻見皇後娘娘鳳駕經左延明門往弘文館而去。”是元春望先開了口。而阿羅一聽到這樣的聲音,便是心中一沉。
果然,長孫無忌也跟着他的聲音沉默了片刻,接着繼續平靜道:“皇後去了弘文館,接着呢?”
長孫無忌的聲音很平靜,可是跟着他十數年的阿羅卻再明白不過,此時的長孫無忌,已然是被媚娘這等突出其來的舉動給驚得不輕了。
“皇後娘娘并未在弘文館中淹留,隻片刻便出了弘文館入史館去了,是要自取幾冊史卷,淨淨心。學生覺得其中有些差異,便着人去打聽了一下,結果弘文館中咱們的幾個侍道,娘娘去時,是想趁着外臣不在的機會,好好兒看一看代王殿下習讀之所。可是不知爲何卻以欲往史館取冊之由先行支開了瑞安,又在弘文館中示意咱們的兩個侍兒,待會兒必有關隴一系中人來問娘娘來由,至那時,着這來人傳話兒與老師,娘娘有要事欲面會老師,還請老師切勿先赴太極,當首選史館爲要。”
長孫無忌沉默了一下,突然輕擊掌——這卻正是他與阿羅之間的慣有之勢。
阿羅怔了下,幾乎便要立時跳入其中,可猶豫一番之後,還是等着長孫無忌再擊第二次掌畢,第三次掌初擊之時一閃身,先往淋淋大雪中轉了一個華麗的圓寰然後才飛身而入舍内,俯首行禮道:“主人有何吩咐。”
長孫無忌正背對着他整理冕绶,聞言隻是轉身看他一眼,便輕道:“你設個法子去一趟史館,引開瑞安。”
阿羅一怔,張了張口,卻遲疑道:“瑞安?他……”
“皇後鳳駕正在史館。”長孫無忌淡淡道:“有些話兒,他還是不知道的好。”
阿羅應聲稱是,便自先行一步奔向史館方向。長孫無忌看着他的身影離開,稍長吐了口氣松了松表情,接着眉目凝重地轉頭看着元春望:“你去,尋得行儉,他與宮中羽衛首領交情不薄,如今年節下,他久在邊疆,難得歸京,正該與舊友把酒圍爐而叙。”
元望春頭會意,立時轉身而去。隻留下長孫無忌一人,看了看廊外下得十步之内難見人影的大雪,皺眉歎息,轉身自取了油紙傘蓋,趿了雪履,乃踟蹰而行于一片銀白的天地之中。
……
片刻之後,史館殿之中。
長孫無忌初一入殿,一個年歲極幼——至多不過十歲左右,面龐極白極美,一雙剪水秋眸雖不多大,卻顯得分外靈俐的宮娘上前一福,露出嬌若春杏的笑容道:“婢銀珂見過元舅公,娘娘可在内裏等着呢!還請元舅公移步。”
長孫無忌見着這宮娘伶俐可人卻又穩重乖巧的模樣,心中已是大爲贊歎,但面上卻是淡淡不語。隻跟着她往内殿而去。
隻行了幾步,便覺得面前突然一陣暖意撲面而來,再行幾步,被凍得麻木的鼻尖便緩緩有些血流暢通的癢意浮起,長孫無忌便知,此爲媚娘所在之所了。
果然,那個叫銀珂的婢便停下來,先向媚娘行禮告拜。得媚娘令後,便自退下,守在殿外,迎上前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同樣不過十歲左右的宮娘。這個宮娘雖不若剛才那個白得雪裏迷的模樣,卻也是玉脂凝膚,冰雪雕骨的美人胚子。尤其是那一雙明亮若迢迢星漢的圓圓杏眼,更是招人憐愛。
這孩子見了長孫無忌,先便自行一禮,乃道:“婢錦幨見過元舅公。”
長孫無忌方将聽了卻看看媚娘,輕問那婢道:“你的名字,卻是如何寫就?”
“回元舅公……”錦幨似是未曾料到長孫無忌這樣的人物,居然會對自己的名字起了興趣,終究是她年幼,于是下意識地看了眼媚娘,然後也不待媚娘有任何動作,便立時轉首過來,乖乖巧巧地答道:“錦是錦瑟之錦,幨乃彤幨之幨。”
長孫無忌頭,坐下道:“好孩子。”
錦幨雖大了銀珂一歲,又是自便被媚娘帶在身邊親自調教着的,可到底也是孩子心性兒,加之媚娘對她們二人心存憐愛之情,從未讓她們親見過什麽殺伐争執,是故也是天真未泯。何況長孫無忌是個連被她們視爲神明般崇敬着的皇後娘娘都推崇備至的大人物,得了這樣的誇獎,她自然也是歡喜不勝,于是更加乖巧地上前去替長孫無忌整理了錦墊,又着意在早與他備好的手籠之中添上些剛起旺的新炭,又特特尋了兩塊兒新紫檀木的香炭入爐,換了不熏人的紗籠縷銀上蓋兒,好好套了錦爐套兒,與長孫無忌捧着,沏上了新茶,擺好佳果,便立時叩禮而下。
爲了答謝這般的細心照顧,長孫無忌自然展顔一笑,向着叩禮初起的這個女孩回了一個颔首禮,這可慌得這個女孩急忙再度謝禮。
看着她離開之後,一直看着長孫無忌的媚娘笑道:“元舅公這樣一番關愛,隻怕卻是要與本宮又多惹了兩隻鵲兒在耳邊唧啾許久了。”
長孫無忌亦回以一笑,淡淡道:“人人都娘娘寵冠天下,竟能逼得主上盡廢六宮,隻怕卻是心志之堅非同一般,狠辣詭谲的角色。其實這些都是愚人之見——主上便是再如何不濟,畢竟也是先帝之子,如今的大唐之主。能得主上如此傾國之力護守的娘娘,心志之堅自然非同一般,可若是狠辣詭谲的話……怕卻是難得入了主上之眼。”
媚娘神色不動,隻是按着手籠行了個禮,淡淡道:“元舅之言,媚娘謹記在心。隻是可惜,眼下大事緊要,卻不能詳得元舅教誨了。”
長孫無忌亦正色道:“娘娘眼下再得龍嗣,又是這等寒冬天氣年節之下……若非事關國儲易立這等可動搖我大唐民心之事,怕是再不願如此費心了——而娘娘身爲代王殿下生母,這等時候若是爲了代王殿下考慮,實在不必再見任何人,隻消看着太子殿下自毀長城便好。
然而娘娘來了……明此行之所爲,卻不是爲了代王殿下,而更可能是爲了太子……
隻是老夫不明白,既然事已至此,難道對娘娘來,不是好結果麽?爲何娘娘還要來見老夫?莫不成,娘娘竟是想保下太子殿下不成?”
長孫無忌看着媚娘的目光,卻是微含了些懷疑。
媚娘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疑問,反而是淡淡道:“剛剛元舅這兩個孩子名字起得好……其實媚娘也覺得是很好的。當時初得這兩個孩子時,她們還在襁褓之中,由前内侍監王公公收了進來做了義孫女,跟着靜安過活。也算是吃盡了苦,所以媚娘便計較着要與她們兩個取個好名兒,求得一生福平。正真好時有主上在側,聽得媚娘此言,便笑道若論起福平的話,莫過于侍于主上鞍馬左右。于是便得了銀珂錦幨這樣的兩個名字。也是奇了,自得了這名字之後,兩個孩子竟真似沾了主上天子之恩福一般,不但生長得一發秀麗清雅,更是玲珑剔透起來。但最難得,還是她們竟真若主上愛駒的銀珂錦幨一般,再忠誠不過的……由此可見,近身的人兒,還是得用些自便貼心受用的好。”
長孫無忌聞言,目光一凜,立時便垂下頭,半晌輕道:“原來娘娘也是懷疑他們呢……”
“如非如此,媚娘斷然不會尋了元舅來煩擾此事。”媚娘目光切切道:“隻是可憐了瑞安那孩子……至少他是全然不知自己兄長們所爲之事的。”
長孫無忌擡眼,看着媚娘,又道:“那娘娘又是如何看出輔機早已看出阿羅與德安身分的?”
媚娘正欲答,卻突然停了下,有些意外地看了眼長孫無忌:
……他剛剛……自稱……
輔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