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揚灑灑的大雪,似乎要将整個太極宮,都給埋起來似的。天高雲低,低得觸手可及。也将最後一青灰的光,給深埋進了雲堆裏。
太極殿中,一片暗默。紅燭,卻依舊晦暗。
李治一身金袍墨裘,安靜地坐在金案之後,目光微垂,看着階下叉手而立的李忠。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爲何人人都,李忠是這些孩子中,最像他的那一個……因爲他真的很像。
不是容貌——雖有三分相像,可李忠的身子,永遠是那般單薄不勝,也永遠是一副恹恹之态,沒有半兒強健的樣子。也不是神态——李忠的神态,永遠是矛盾的,姿态上,渾然是大家之子的風範,可目光之中,卻永遠蘊着深深的卑下之意。那是真正的卑下——那是将自己看做是一件物品,一樣東西的卑下。
他不像現在的自己,而是像過去那個永遠溫馴柔和,永遠是含笑待人的晉王稚奴。一樣的面帶微笑卻叫人不能親近的晉王稚奴。
李治突然煩燥起來——這樣的笑容,這樣的笑容……
他微頓了頓,徐徐坐直了身體,目光淡然地看着李忠:“你可有什麽,要與朕的?”
李忠含笑,溫柔而微怯地搖搖頭:“卻不知兒臣可有何處可爲父皇分憂?”
李治目光一暗,又複明亮,輕道:“你真的沒什麽要與朕的麽?”
李忠擡頭看着李治,依然是那樣天真而微涼半溫的笑容,目光也依然帶着些迷茫,帶着些怯懦,又帶着些冷淡。
李治胸口像堵上了什麽東西,好一會兒才淡然道:“德獎在你宮中搜出的東西,你可有何答?”
李忠閉了閉唇,搖頭,又沉默了一下才道:“畫卷雖自兒臣内寝中起出,可兒臣實不知,這麽一副普通的美人像,卻有什麽不對之處。何況……”
李忠擡頭,目光突然灼灼地盯着李治:“兒臣雖則是今日第一次親見此像,卻也認得出,那裏面的人着衣奉物,分明是兒臣生母形象……奇怪的是……不知這作畫之人爲何,卻将她的臉,畫成了……”
他看着面色已然有些微變的李治,輕道:“當今皇後娘娘的面容。”
李治沉默,好一會兒才輕道:“你今日才初見此畫?”
“兒臣之前從未見過。若是見過,隻怕許多事,也就明白了。”晦暗燭光之下,李忠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隻是一味地怪異:
“若是早見過……那兒臣自然也是要早早兒地向父皇請旨,自退了這東宮之位……若是再早見過,當然也是要勸一勸那被皇家富貴蒙了心的廢後王氏,叫她莫再做那些春秋大夢,早早自做個了解,省得髒了父皇的手,當時的武昭儀的名聲……若是更早見過……
若是更早見過……”
李忠哈地一聲,怪異地笑出淚來,輕道:“若是更早見過,自是要勸母親,早早兒向父皇請了旨,将忠兒與母親送得遠遠兒地,離了這太極宮遠遠兒地……想必……母親也不會那般早,便含恨而逝。忠兒,好歹也還有個母親。”
李治沉默,也隻能沉默。
好一會兒,他才擡頭,看了看李忠,又垂下頭來,看着面前案上擺着的美人畫兒,有些生澀地從口中吐了幾句話出來:“是……父皇對不住你們母子。但是,你現在不懂,将來有朝一日……你有了自己心愛的女子……便……”
他不下去。因爲他實在無法再下去。
李忠淡淡一笑:“是麽?那爲何兒臣到了如今還不明白呢?”
李治蓦然擡頭,看着李忠,目光漸漸變冷:“你還要繼續下去麽?”
“父皇之意,兒臣不明。”李忠再度冷笑。
李治沉默,看着他好半晌才輕道:“這幅畫兒,不是朕畫的。雖然很像,甚至許多細節之處,都是真假不辯。可朕知道,它不是朕畫的。”
李忠一怔,脫口道:“不是……那……”他隻了這三個字,便停下了口,目光了然,複又平靜:“那又如何?父皇亦了,這畫兒,父皇卻也是畫過的。又或者……”
李忠擡頭,看着李治:“莫不是父皇要告訴忠兒,父皇所畫的那幅畫兒,便隻是母親麽?”
李治閉口,不言。
李忠見狀,心如琉璃般被大石擊碎,半晌才呆呆問道:“那麽……看來皇後娘娘,也是不知道父皇有這樣的一幅畫兒了?”
李治垂首,看着面前的畫兒。
李忠怔住了,好一會兒,他徐徐放下手,一步,兩步,向前走,迎着燭光,迎着燈火向前走,走到階下,目光已然灼若噴火:“除了這一幅畫兒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多的畫兒呢?”
他的眼前,似乎閃過了無數倩影。
輕輕地,他報着一個個的名字,喃喃地,清清地,似乎随時都有可能随風而散的聲音,在李治耳中聽來,卻分外尖銳,刺得他耳膜都要痛起來:“鄭氏……楊氏……甚至是蕭氏……她們是不是,也人人都有這樣的一幅畫兒呢?”
李治擡眼,目光清冷地看着李忠,不帶一絲狼狽:“此事與你無關。朕要知道的,隻是這幅畫兒,爲何會出現在你的内寝中。”
李忠定定地看着李治,定定地看着。
李治也定定地看着李忠,定定地看着。
好一會兒,李忠突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如枭泣狐哭,刺耳而尖銳。而李治,便隻是平靜地看着他笑,看着他笑得拍腿跺腳,看着他笑得面容扭曲,看着他笑得眼淚奔流滿面。
李忠隻是笑,所以他看不到,看不到李治眼底的痛苦與羞愧,也看不到李治徐徐起身,走到自己面前之後,徐徐擡手,似欲擁他入懷,卻又遲遲放下的細微動作。
他看不到。因爲他的眼被淚水蒙住了。
所以他看不到。
而李治能看到,他走近了他,所以能看到這孩子眼底的熊熊怒火,與無心哀傷。這樣的痛,這樣的傷,宛如一支利箭,深深地刺入他心底,叫他無法動彈,無力反抗。隻能任由痛悔之感,從心底那個突然出現的大洞裏溢出來,湧出來,流滿全身,布滿遍體,讓他每一根頭發,每一絲肌膚,都如受着千荊萬棘刺紮着般的痛,受着無數火炭灼燒般的苦。
而這一切的痛,這一切的苦,又在聽到李忠下一番話出口的時候,變了。
李忠看着李治,大笑着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果然……果然兒臣是最像父皇的那一個……舅公沒錯……
兒臣真的是最像父皇的那一個……
原來兒臣一切的癡念,一生的妄思……都不過是父皇的延續罷了。原來兒臣與父皇真的是血脈所連的父子啊……
原來兒臣這些念的思思切切,癡癡念念,不過……
都是習得您當年所爲而已!”
……都是習得您當年所爲而已……
這一句話,狠狠地,重重地撞進了李治耳中,撞進他心中,撞進他腦海之中,刹那間便炸成了一片轟然巨響!
轟地一聲,他下意識揚起手,狠狠地反手一記耳光!
啪地一聲清脆響起,李忠猝不及防地被打翻在地,發髻已散,朱毯上跌落金冠,蒼白的臉頰立時腫了起來,口角也滲出幾絲鮮血!
李忠停下了笑,他側躺在地上,茫然地看向李治,這時才愕然發現,李治的目光中,那片原本的甯靜,此刻竟變了,變成了無盡的焦灼與絕望交織而成的濃濃情緒。
——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