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立政殿。
早朝剛退,便見李治氣沖沖地走回來的媚娘,表情卻是平淡得緊——剛剛早朝之上的事情,她多少也是聽到了一些,是故才如此淡然——那樣的事情,莫是他,便是換了任何人,也都會生氣的。
果然,李治甫一坐下,便看着她道:“你可知道今天早朝之上,那個韓瑗的事情了?”
媚娘閉緊了口,隻是頭。
李治便氣怒道:“這個韓瑗……真是荒唐至極!什麽禇遂良體國忘家,捐身徇物……還什麽社稷舊臣,帝王賢佐……
倒是真的好似朕貶了這禇遂良,是大不當了!”
“莫非元舅公沒有告訴韓瑗,前日早朝之上,禇相再度被貶,本就是他們算計好的……爲的便是要借禇相之力,去清除那些與韓紀二王最是得用的地方勢力?”媚娘揚眉。
李治冷笑一聲,卻道:“這個韓耿子,自以爲最得舅舅之心……孰知舅舅根本隻是拿他們,作了些幌子……爲的不過是讓韓紀二人以爲,此番禇遂良被貶潭州,真的隻是因爲他進言冒犯罷了。”
媚娘想了一想,卻頭道:“如此來,倒也是元舅公安排缜密……前些日子,媚娘聽聞禇相竟公然在早朝之上,抗表以奏,直言封後之事大爲不妥時就覺得有些奇怪——。
以元舅公的謀劃,當知以禇相的性子,便是要上表,也當在封後之前。何必這封後之事已大定了……
以此事來激得治郎貶他去潭州,以便清算韓紀二王之勢,莫是韓紀二王怕是難以輕易被蒙過去,就是普通人,也能一眼看出些不對了。
原來他們留得有後手。
隻是爲何偏偏是要犧牲了韓大人……”
李治再冷笑:“不是他,又能是誰?這一向舅舅都是最擅拿自己家裏人做勢态的。何況舅舅早就知道,如今你登中宮鳳位,将來我必然是再不能看着那些借着與他老人家結了姻親得了故的無用之輩去占着這位子。自然便要拿着機會,一個個地讓他們先博個忠名,告老還鄉,然後也就成就了一世功德了。”
媚娘見李治如此氣憤,忍不住便勸道:“也許并非如此……”
“并非如此?那你可,這韓瑗自入仕以來,都有過什麽了不得的功績?鎮日裏除了會依附着禇遂良,跟着舅舅身後跑,成天裏站在最前面兒,喊着要對你打盡殺絕的……
他還做過什麽真正有用處的事兒?
他是文功如懷英待價?還是武德若定方薛紹?身爲人臣,百姓父母,卻成天裏不思政事,隻知道抓着朕的妻子來議論诽诽……我要他何用!”
李治怒喝一聲,便将身邊茶碗打落下來,叮叮當當,碎了一地。
立時,整個殿裏都安靜了下來。
好一會兒,李治一口粗氣喘出來了,這才擡眼看媚娘道:“還有那個來濟……也是做足了表面的功夫了!真不知當年也算是名動天下的來護兒,怎麽就生出這麽一個愚昧無知的兒子!一身的武藝,滿懷的謀略,明明有将帥之才,卻偏偏要跟着這起子文官在京城裏學這些婆婆媽媽,怎麽調,居然也調不得出去!每次還沒有試一試他是否願意跟随李績立些功業,就聽得他什麽病體不安……真是……”
李治咬牙,恨恨半晌。
媚娘也隻能沉默。這些話兒,實在是她本就不該聽的東西,如今聽了,已然是大不妥。
李治恨了一會兒,才拍拍膝蓋道:“罷了,左右他們有多大的才也不給我用,那便索性調他們出去,一年半載,看看地方民情,也算是長進些!”
媚娘聞言,張了張口,卻終究沒什麽。
李治此番一言,本便是爲了媚娘出口氣的因故。畢竟他也清楚,這前朝之事,媚娘不可能不知。一朝讓她知曉,她又要煩惱至何等地步……
卻是想也想得出。
所以他口出此言時,眼光心思其實卻都放在了媚娘身上,隻看她反應。
可萬沒想到,媚娘不但沒有反應,反而還沉默以對。這便讓他有些擔憂了:“怎麽,你是不是覺得……有什麽不妥?”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會兒才頭道:“若是問媚娘,那媚娘隻能,治郎此事辦得确有些不當之處。”
想了一想,她又補充道:“至少于媚娘而言……此事如此處理,卻是有些不利。”
李治眯了眯眼:“你是擔心貶谪了韓瑗來濟二人,會讓那些朝臣們再度議論于我?”
媚娘頭。
李治歎了口氣,搖頭,伸手将她攬抱在懷中坐下,看着她的臉,微微笑道:“也隻有你……到了這個地步,還在想着我了……”
他搖搖頭,伸手替她理理衣襟,卻搖頭道:“若是因爲那些朝臣,卻是無妨。畢竟這樣的議論,隻要我們在一日,便不會止歇。我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過。”
媚娘卻輕道:“治郎不怕議論,媚娘知道。但媚娘更知道,治郎不會輕易貶谪重臣。今番如此決絕,隻怕卻是韓瑗做了些讓治郎忍不得的事情了。”
李治頭,冷笑道:“沒錯……他爲了一個禇遂良,竟然也欲來一套血濺玉圭,逼我就範……甚至還在我明言暗示于他禇遂良之遷,非因其屢屢中傷于你,而是因爲他有一個悖戾犯上的名頭時,他都還不一副明白什麽意思的樣子,繼續我是無故棄逐舊臣!真是……便沒見過這等蠢才!”
媚娘一怔,脫口道:“怎麽會這樣……韓瑗也非新入仕的了……怎麽就沒想一想,自治郎立爲晉王至今,數十年間從未因這等事貶過什麽人……便是當年荊王在治郎登基之時那般爲事,後來處置他時也沒過他悖戾犯上,隻是他與高陽公主密謀圖反啊……這樣的罪名,明眼人一看,便當知是虛罪,他既然都看出是無故之罪了,那自然應該想到,關隴諸臣個個明着反對媚娘,人人措辭過激,比禇遂良得做得更過分的大有人在,既然隻挑了他逐出,那自然是另有他情的啊!”
李治卻笑得更冷:“所以我才,若非是舅舅存心推他出來當盾牌,擋去韓紀二人的懷疑目光,便是他真蠢到了這等地步,竟不知這起碼的事由了!”
媚娘沉默,好一會兒才輕道:“那治郎的意思……”
“既然舅舅有心推他出來做個盾牌,那自然要配合他。”李治道。表情冷冷。
媚娘看着李治,好一會兒才道:“治郎要貶韓瑗?”
李治看着她:“若不貶,哪裏來的良策?這韓耿子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一朝定死了心思,非得作出個結果來不可。到時隻怕便是我不想貶他,他也要逼得我非貶他不可。”
媚娘垂目不語。好一會兒才悠悠道:“起來,他們也算是直臣,若貶,以後恐會叫百官不敢進谏。”
李治眯眼:“這也叫進谏?多管閑事才是真。”
“無論是不是多管閑事,他們一心爲治郎,卻是真的。總得想了法子,能保,還是保的好。便是不爲他們,爲了那些真正有才有德,能夠爲大唐進谏忠言的賢臣們,也是該留下他們。”
李治聞言倒也默然:
其實他一直隐忍韓、來二人至今,也正因此故。
畢竟帝王之路,兼聽則明,偏聽則晦。他不能丢也不敢丢。雖則此二人進言,着實荒唐無用,可卻能引得百官效仿,直言敢谏,這卻是萬不能忽視的大好處。
媚娘的話,到了他心裏最不想丢的一步,可也是讓他最無奈的一步。
的确,二人是成了百官之标榜。可這樣的标榜,又是什麽?
眼下朝中,竟已然是興起了這樣的風氣:若欲标榜自己身爲清流,忠直之臣者,則必當若此二人一般,将媚娘立後一事,拿來上一兩嘴。甚至還有一種法,便是若不曾得進一本議易後之害的折疏上于禦案之前,呈奉陛下過目,便實非清正之臣。
這豈止是荒唐!簡直就是歪風!
李治自然不能再忍,這一次韓瑗之事,其實也正是他下手清治的好機會。可是媚娘如此一言,卻叫他不知如何接了。
最後,無奈之下,李治隻得看着她:“你可有什麽主意?”
媚娘沉默良久方輕道:“避其鋒芒,釜底抽薪。”
李治一怔,立時恍然。
……
大唐永徽六年十二月末。
太極宮。
早朝之上,忽有韓瑗再提禇遂良之事,李治不言。
韓瑗乃告求歸隐,李治不允。
韓瑗再明以志,李治示以新後武氏乞聖恩褒其與來濟忠谏之上表。
韓瑗驚疑之間,卻再不能言退告之意。
來濟見狀,正欲上前,卻傳來他人之請,言道前朝罪臣劉洎之子劉弘業,素冠抗表,殿下求見,告謂爲父申冤。
一時間,朝中諸人神色盡變。韓瑗、來濟二人,神色尤其尴尬。不止反身觀望長孫無忌之色。
長孫無忌默默然,不言,亦無語。
李治見狀,乃念劉洎舊曾爲己師之德,着令準入。
不多時,劉洎乃入,奉表而拜,準禮之後,乃言:
“貞觀之末,家父劉洎,身爲先帝恩臣,竟爲禇遂良谮害,其冤之奇,若不清明天下,則弘業一生難安……”
李治聞言,亦甚怃然,乃問之群臣。
群臣不語,唯李義府左右環之,乃徐徐出列道:“此爲孝子之德,無論真僞,陛下可賜其天恩,以全其孝。”
李治以爲然,乃再問群臣,十之**,俱應之諾。
聞言,韓瑗,來濟等臣便神色尴尬,不知如何做答。
于是,李治乃欲行旨,着令大理寺複查此案。
争于此時,給事中長安樂彥玮突上前奏曰:
“啓禀陛下,臣以爲,此事頗有不妥之處。”
李治怔忡,乃顧其人問道:“何謂不妥?”
樂彥玮複道:
“劉洎者,乃人臣也,人主暫有不豫,豈得即拟負國,遽即自比伊、霍?先朝所責,未是不惬。且先帝時罪之,卻并無過舉。若今上雪洎之罪,豈可謂先帝用刑不當乎?”
李治乃言道:“若天子有失,則當審之,先帝在時,常以此教。”
樂彥玮終道:“先帝此言,是爲明君之懷。然先帝爲今上之父,人倫大德,且存于此。更着者劉洎确有其失,朝中皆知。隻以失禮于上,以臣之份竟登踏龍位,枉言無邊功德之失,便足以刑之。陛下當明。”
李治默然,乃再顧劉弘業,半晌,沉默。
韓瑗來濟等臣,亦時同默之,再不複進禇遂良無故被逐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