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希望李治知道這件事的,可又是不希望他知道這些的。矛盾糾葛之下,隻能選擇這樣的方式……也是她無可奈何的選擇。
李治沉默,好一陣兒沉默,然後擡眼看着媚娘:“你累了,這些日子,你累了。好好休息……今日……”他言未盡,便被媚娘倏然抱緊:“别走……别走……”
她顫抖着緊緊抱住李治,這讓他有些意外,下意識地回手抱着她,輕輕搖了幾搖,卻道:“你……怎麽了?”
“别走……”媚娘隻能反複地着這句話:“别走……”
就這麽簡簡單單,如春雨泠然的兩個字,卻将李治的心,都吟化了。他懂她的。一直都懂。恰如她之于他,也是一直都懂的。所以他明白,此番她之所以如此設計李忠,并非是爲了太子之位,更加不是爲了讓自己專寵後廷——現在的她,已然有了一切。已然是極盡滿足了。
此生于他,最大的意義在與她相守,于她,亦是如此。而這願望現時已然實現,所以她是滿足的。隻是……這樣的滿足之中,卻會生出些恐懼來:比如……
你到底,會在什麽時候離開我呢?
這樣的疑問,不止她有,他也有,不止她怕,他也會怕。
每一次的親吻,每一次的相擁,每一次的相視之時,心有靈犀一通……這一切有多幸福,也就有多讓人恐懼失去。所以他一直在找,在找那可以讓自己伴她長久的靈丹妙藥。
她也一樣在找,找那可以讓他永伴左右的解決之道。而她找到的辦法,便是讓整個大唐朝廷,再無紛争,這樣他便不會再爲國政操勞。所以,爲了這一,她甘心情願,把自己最在乎的一切都推到最前方,隻求能夠保證他不必再爲國政操勞,能多陪她一,能陪久她一。
好,是君白首時,我亦老。
所以他沒怪她——做爲一個繼母,一個被繼子害死了親生女兒的女人,她給予忠兒,還有那些孩子的寬容與大度,實在已是足夠的多了。所以現在沒有人有任何的立場去怪她,沒有人有任何的理由去怪她,包括她在内。但他不願意看到這樣的她,不願意。
因爲于他而言,武昭,或者是武媚娘這個名字,代表的是永遠的華衣輕舞,永遠的巧笑嫣然,永遠的****靈雅。而不是政權殺伐,血腥宮闱。他明白她,所以他也隻能沉默,卻實在沒有任何理由,任何念頭,想要怪她。
他能給她的,此時能給她的,隻有用盡全力的擁抱,與不顧一切的親吻,傾盡生命的抵死纏綿……
做爲一個帝王,一個坐擁大唐天下的帝王,此刻的他,原來能給她的,也隻有自己這雙眼,這呼吸,這雙唇,這懷抱,這雙手臂,這個身體……原來他能給她的,也隻有他,李治這個人而已。
……意亂情迷**深沉之時,李治的腦海中,突然便浮出了這個念頭:
原來他能給她的,一直都隻有自己而已。
……
一個時辰之後。
李治看着懷中已然沉沉睡下的媚娘,替她理了理些微滑落,露出凝脂般肌膚的寝袍,又替她将錦被好好蓋了,一隻手輕輕撫着她腦後的烏發,自己卻擡眼看着殿,怔怔發呆。
人……最長到底能活多久呢?五十年,一百年?還是兩百年?三百年?一千年……
一千年……他無聲地笑了起來,嘲笑自己癡心妄想:一千年,那豈非已成了老妖怪?
笑了兩聲,他又問着自己:
若是他能活上一千年,媚娘也能……那他們是不是就會守在一起,一千年?
答案……
他想了一想,似乎隻能答一個是字。
因爲這世間,他實在想不到别的人,别的什麽事,能讓他專注到這樣的地步,能讓他覺得,永遠都會有新奇與意外的一些東西讓他關注着,讓他覺得,自己确确實實是活着,與這個世界聯結着,一道存在着……
這是媚娘能帶給他的一切,也隻有她能帶給他這樣的感覺。
那……
他眨眨眼,問自己:不會煩膩麽?
李治停下思考,微微擡頭,看了眼沉睡中卻有些微皺了眉頭的媚娘,突然淡淡地笑了起來:卻是難罷?
這樣一個永遠都能讓他看得懂心思,卻也永遠都能做出讓他覺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女子……他又怎麽會煩膩?
就比如忠兒一事……
他知道忠兒與韓紀二王相聯的事,也料想到,以媚娘這等心性,又是憂心于他的身體,必然是會要對忠兒或韓紀二王動手的。而且就連她會順道掐一把自己的親舅舅長孫無忌,會逼得這位已然漸漸難跟着他們夫妻二人步伐的老人出頭再一次權臣之名的想法,也都料到了……
可他唯獨沒有料到的是,她竟然會爲了給他制造一些休息的時間,爲了不讓他夾在忠兒與弘兒之間左右爲難……
會出手這麽重,這麽狠,這麽準,又這麽……恰到好處。
韓紀二王與忠兒的交集無數,可真正能夠做到揭發之後不會牽累忠兒的,卻隻有那些江湖門派。其他的交集,無論是哪一流哪一類,都多少會與朝政相牽,一動,必敗忠兒之形。而江湖門派,所謂武林中人,卻沒有這等擔憂。因爲那些門派本避忌朝政的本事,千百年來已然練就得出神入化了。隻要他們不想,朝堂之遠,廟堂之高,便永遠難以沾惹其身。同時,那些自命清高,不願涉入紅塵富貴的武林中人,也是必然竭力保持其一慣的遠政形象的。那些江湖門派更是如此。
所以在他們被揭破了自己竟爲朝中要員所用,成爲消息傳遞的通道時——這些江湖人士第一要務,必然便是封鎖消息,不緻外流。然後便是從此戒離這些事,再不與之相謀。
但于長孫無忌而言,隻是這麽一風吹草動,已然足夠讓他警戒起來,下定決心易儲——同時,又因爲李忠的血脈之故,他不會真的對李忠做出像對待李恪,又或者是當年的荊王如今的韓王那般趕盡殺絕的事來。
對于韓紀二王而言,這便是兩重打擊:第一重,暴露了他們與李忠的聯結,第二重,便是永遠地失去了江湖上的這一脈支持之力。
對于李忠而言,他固然會因此徹底失去了長孫無忌與朝中要員們對他的信任,也徹底失去了自己的儲位,可卻同時,也好好兒地保住了性命,不緻于被那些視韓王如虎的臣子們,看做是爲虎作伥的同謀。
所以當将來,他李治易儲之時,自然便成了是他欠了這孩子的,而無論他對李忠做出何等的補償與照顧,也沒有人會再覺得過分,更加不會有人去阻攔。
李忠保住了名聲,保住了自己後半生的榮華富貴;韓紀二王失去了目前于他們而言,最強大也是最後的一希望;而弘兒得到了他目前而言最需要的,來自長孫無忌等諸臣的支持……
這樣的結局,是他都不曾想到的。
或者……
因着宥于一份父子之情,因着困于對李忠母子的内疚與補償之心……
眼下的他,也是想不出這樣周全的法子來的。
而她想到了。
她站在所有人的立場上,把整個事情看了一個遍,仔細地思考着,認真地衡量着,努力地協調着……
她雖心急如焚,卻終究在最短的時間内,以對他李治而言最是圓滿,最是稱心的理想結局了此事。
這樣的女子,這樣時時刻刻真正站在他的角度上考量一切,真正爲他着想的女子……
你叫他如何不喜,如何不愛?
思及此,李治憐意滿滿,目光暖暖,卻是心中暗憂。
長歎一聲,他看向帳外,一片朦胧……
就好像,他與她的未來,看得清輪廓,卻終究不清不明。
……
三天之後,午後。
太極宮立政殿中。
媚娘午休一起床,便被一個的身影驚了一跳:“弘兒?你今日沒有去弘文館麽?”
立在榻邊正呆呆地坐着,雙手擺在膝上的李弘,一見到自己的母親起身,立時便行了一禮,然後才乖巧地在媚娘的招手之下,匆匆奔過去,悶不吭聲地往她懷中一撲,不動一動。
這樣的他,叫媚娘有些憂心,于是便輕輕問道:
“怎麽了?弘兒似乎不歡喜呢?”
李弘不語,媚娘見他如此,心知他性子本就是這等倔扭,若是強要他,隻怕反而會讓他更加躲得厲害,于是看了眼瑞安。
瑞安會意,匆匆退下,倒是明和在一邊兒看着李弘,心中不忍,親自去取了李弘最愛的幾樣來與他食。
眼看着李弘的臉兒在吃着那些平素最喜歡的心時,依舊是一臉不歡喜的模樣,媚娘心中擔憂之餘,多少也猜到了幾分,于是便也不去洗漱,自更替了衣衫,便坐在李弘身側,看着他,含笑道:“平日裏你最愛吃這些的,怎麽今日裏卻不愛了呢?”
李弘張開黑亮亮的大眼睛,看了看媚娘,又怯怯地垂下黑而長的睫毛,眨了眨眼,無限委屈的粉臉兒,分外惹人心憐。
媚娘看得如此,心都疼了起來,急忙輕将他摟在懷中道:
“好了好了,咱們弘兒不難過,咱們弘兒有父皇在,有母後在……有什麽事,都有我們呢,弘兒不難過啊,弘兒不難過……”
李弘撇起嘴,卻道:“可是母後,您和父皇,真的能陪弘兒一輩子麽?”
媚娘聞言,心中一緊,垂首看着李弘道:“這是什麽話?父皇母後不在弘兒身邊陪一輩子,又在誰的身邊去陪一輩子呢?”
“可是……可是舅公……”李弘遲疑地看着媚娘,聲道:
“可是舅公,弘兒早晚都是要自己一個人去做所有的事情的,所以越早學會那些文章與那些事情就越好……母後,您與父皇,要離開弘兒麽?”
媚娘聞言,卻是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道:“也許……也許罷?你也知道,你父皇的身子一向不大好,母後總是希望能陪着他,等到天氣和暖,朝政不忙的時候,出去轉一轉的。這是你父皇的心願。”
“隻是出去轉一轉?還回來麽?”
“自然要回的,這裏還有弘兒與賢兒呢!父皇母後怎麽能不回來?”
“賢弟也不跟着去麽?”
“你不去,他自然也不去。你若去,他自然也要去。”
“那……父皇母後,是會陪弘兒一輩子了?直到弘兒很老很老,老得像舅公公那樣老,也不離開弘兒了?”
“這怕是難……”媚娘笑道:
“至多,父皇與母後,也隻能用父皇母後的一輩子來陪你罷了。”
“父皇母後的一輩子?”
“對呀……父皇母後的一輩子。人都是要老,都是會離開的,可父皇母後會用自己的一輩子,好好兒陪着你,直到父皇母後這一輩子的最後一刻。你好不好?”
“不好!不好!”李弘激烈地搖起頭來:“弘兒不要父皇母後離開弘兒……弘兒要父皇母後好好兒活着,一直陪着弘兒老,陪着弘兒離開!”
媚娘聞言,卻也隻能啞然失笑,同時,心中漸漸泛起一股憂愁:
是啊……江山不衰,人易老……百年之後,他們能留給這兩個孩子的,又是什麽?
她問着自己,卻是一時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