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中,立政殿内。
李治一邊兒端着茶碗,飲着熱茶看着媚娘整理内務,一邊兒淡淡而笑。媚娘則是時不時擡眼看他一眼,勾唇一笑。一派溫馨安甯之态。不過多時,便見瑞安匆匆而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禮,低聲道:“主上,事情盡已辦妥,請主上安心。”
李治挑眉看他一眼,放下茶碗,垂目,好一會兒才輕道:“舅舅那邊兒已然動手了?”
“是。”瑞安看了眼李治,目光中滿是欽服:“正如主上所料,一聞得韓王已知高麗之事,且與蓋蘇文有暗中勾連之事,立時便下了狠手,把韓王放在京中留奉着的幾個官員,全數鎖拿下獄……甚至連給個罪名都不曾。”
李治再垂眸,淡淡道:“大理寺那邊兒怕是要有些不順罷?”
瑞安再一怔,微一思考便瞪大眼,脫口而出道:“原來主上此番不隻是要借元舅公之手教訓韓王,還要讓大理寺多少離心于元舅公?”他話至此,方覺後悔,急忙轉頭左右看。
李治卻頭也不擡地淡淡一句話,便叫他尴尬萬分:“不必看了……你們都會利用媚娘來替自己脫困,又豈不知此時立政殿中,隻有咱們幾人?”
此言一出,瑞安立時表情震動,好一會兒突然反手将白玉拂塵插在腰後,叉手便倒頭欲拜。結果膝剛一彎,便被李治一句話凍在當地動彈不得:“你今日若是拜了,那便自己收拾了東西去長街。再也不要回來。”
瑞安震住,卻擡頭看着李治,目光複雜,好一會兒,看了眼依舊低首整理着内務的媚娘,輕輕道:“主上……是要瑞安離開?”
“你若拜了,那便是認了自己身份,朕自然不能留你——甚至便是将你發至長街,也不能保你性命安全,更不必提讓你完成心願。”李治頭也不擡,放下茶碗,拿起媚娘剛剛寫好的一卷内冊看了眼,翻了頁,才又輕道:“所以……告訴朕,你是誰?”
瑞安怔住,好一會兒,目光中盈滿水氣,沉默半晌才輕道:“瑞安。”
李治頭之後,又輕輕道:“那他們呢?”
瑞安好一會兒才輕聲道:“自然是阿羅與沉書,還有……”他遲疑了一下,看着李治卻不知如何開口。
李治替他頭:“德安不必了,他早就已然告訴朕一句話,他叫德安。”
擡眸,李治看着他,一笑,卻是叫瑞安覺得分外難解:“所以,之前你們爲了能夠從舅舅的懷疑與試探中,将羅先生救出來,将此事告知媚娘,以圖利用媚娘與舅舅相争之事而脫得其身……朕可以原諒。但隻有這一次,明白麽?因爲欠你們的是朕的父皇,不是朕,更不是朕的媚娘。”
李治丢開手中書卷,向前一探身子,墨如深夜的目光直直看進他眼底:“朕雖孝順,可卻從來不信什麽父過子償的法……更何況是要利用媚娘。所以你們記得,隻這一次,也隻會這一次。下一次,朕會叫你們連動念的機會都不曾有,便永遠地消失在她面前,明白麽?”
瑞安垂首,好一會兒才輕道:“瑞安明白,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
媚娘擡眼看看李治,欲言,卻終又止——雖她身爲當事之人,可到底這樣的話兒,卻不是她能插得上口的,可眼看着他們這樣弓張弦緊,又實在不能放任,于是目光一轉,輕向瑞安道:“起來,此番之事也是奇怪的……韓王是如何知曉元舅公有意試探阿羅,又借機欲行刺于治郎與我,再将此事栽于元舅公與阿羅頭上的?”
李治瑞安心裏清楚媚娘深意,多少也都有些感激——其實不止是瑞安不願面對這樣的情形,李治自己又何嘗願意?奈何此事雖非瑞安所起,甚至他也知道,瑞安不過是礙于兄弟情分,不得不幫一把阿羅,怪在他身上也實在是委屈……但他李治輸不起。這個賭注于他而言太大。
所以他隻能先将狠話擺在前面,也算給了瑞安一個借口,以後永遠地從他那兩個已然爲了複仇,幾近失去理智的兄長手中走出來的借口。
所以她這般一,李治便立時先一步向後一仰,搶先道:“哼,這還用問?韓王何等本事,能在太極宮與京城中上下安頓如此人手,舅舅府上又非銅牆鐵壁,他如何安排不得?”
媚娘看他一眼,又看看瑞安,見他也頭,便歎道:“那倒是要提醒一下元舅公了。”
“不必。”李治又一次搶在欲開口的瑞安面前先開了口,再揀起那内冊,興味懶懶地歪在圈椅毛皮之中,有一下,沒一下地翻着,同時慵慵散散道:“舅舅何等人物?提醒他卻是多此一舉……咱們隻等着看他如何動手便是了。”
媚娘聞言,強忍住抛個白眼與他的沖動,暗中深吸口氣,再吐出來,這才淡淡一笑道:“治郎今日卻是閑得緊呢?”
李治看她一眼,揚眉,停住手上翻書頁的動作,頗有些委屈道:“娘子是嫌夫君煩?”
媚娘的白眼到底是沒忍住,朝他狠狠丢過去,然後劈手奪了内冊來,淡道:“這内冊本屬内政,治郎當理外政,便請治郎移駕太極殿罷!”
李治猛地被人奪了書去,一時間隻得看看空空的兩手,再探頭向外看看漆黑一片的夜空,轉頭對着媚娘涎笑:“都已然這等時候了……”
“未至戌時,宮門未鎖,治郎若要歸太極殿,卻來得及呢。”媚娘含笑,将他最後一路給堵死。
奈何李治今天卻是涎了臉皮,死活就不肯去了。媚娘倒也不能勉強得他去,隻得搖頭,由着他繼續懶在圈椅裏隻手托腮看着她,自己卻隻吩咐些事情與早已立而不安的瑞安叫他去辦——也算給他一條活路。
眼瞅着瑞安接了令便片刻不停地轉身出殿去,李治冷冷一笑,放下手來去拿着腰間白玉玩:“他倒是跑得快。”
“若再不跑快些,怕是就算被治郎剝皮剔骨也要落得繼續感念治郎恩德的下場罷?”媚娘一邊兒書寫着,一邊兒淡淡道。
李治轉頭,瞪大眼看着媚娘,似受盡千般委屈:“娘子怎麽這般夫君?好似夫君心腸其黑如墨……”
“治郎心計之深之晦,又豈是區區幾方墨能比得上的?”媚娘擡眼,淡淡道:“别個不提,治郎不是早就已然知道元舅公因着近來事态,漸有察覺阿羅身份的勢頭,于是便早早兒備下了這一手棋……隻等着元舅公借這封後大典之事來試探一下阿羅時借此一箭三雕,得其所願的麽?”
李治眨眼,拿起内冊,饒有興趣地開口道:“唉呀,娘子近來筆法進步甚是神速,改日不若替爲夫寫幾個字挂在太極殿中……”
“免了,媚娘真怕哪一日這幾個字,也成了治郎算計的一部分。”媚娘淡淡轉了話題,繼續追打越來越坦然一片,甚至還去端茶碗,悠然而飲的李治道:“真是好計策……先将元舅公懷疑身側心腹的消息傳與韓王,讓他窺得機會,安排計中計;再借來求助于媚娘的瑞安之口,傳計阿羅,叫他将韓王所遣的刺客一舉擊殺不留活口;接着借阿羅的口告訴元舅公,韓王早與蓋蘇文有所勾結,暗中正欲有所行動……好一招步步爲營。真是可惜了這元舅公,韓王,阿羅兄弟……一個個地都被治郎擺在棋局之中随意把玩,卻全然不知呢。”
李治卻看得更歡喜了,不但勾起朱色唇角笑得更歡,甚至還将整個臉都埋進書冊之中,隻留一個微微有些紅的耳朵……
天,似乎真的很冷呢!
可是媚娘卻更加不肯放過,放下手中内冊,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治,輕道:“唉,真是天下無敵的謀略呢!媚娘這一算,治郎竟是将所有的好處,都盡捏在了手中。比如那韓王,先是被勁敵大唐太尉長孫氏一番狂風暴雨般的攻勢,已是多少亂了心神,又因媚娘與元舅公聯手整治内廷敗盡了精銳,一肚子火氣正窩着無處發着呢,此時竟得知元舅公竟因懷疑心腹之事,而欲假名行刺之事,驗其忠誠……那豈非是天賜良機?必然是要動一動的。”
李治卻從書冊之中發出些悶聲來:“你這話便不是了……韓王向來知道舅舅最愛欺負你,最看不過你在我身邊的……不定他就是相信是舅舅真要除掉你了呢?那他自然要相助一把的……”
媚娘冷笑一聲:“是啊……若是别個,自然輕易便信了元舅公此番派阿羅前來卻是因着舊隙難解。可這是誰?是韓王,他那等城府,怎麽會看不出,眼下元舅公與媚娘正在聯盟清除他的要緊時刻,怎麽也不會當真如此糊塗,自倒長城罷?所以元舅公因舊隙與心結而殺媚娘,卻還真不如讓他發現此番元舅公根本便是欲借假行刺之事,來試探一下自己身邊的人到底可靠不可靠,是不是真的忠誠于他,才更是妥當呢!韓王生性多疑,對自己身邊的人更加是防到極緻——越是親近的人,越是不敢全信。這樣的人,若用這樣的理由來打動,讓他起心借計使計,實在是百發百中的呢!”
李治不語,又翻了一頁,這才清清嗓子道:“……就算韓王生性多疑好謀罷,可阿羅怎麽就能輕易上當?娘子真的是多想了……”
“若是别人元舅公有疑于他阿羅自然不信。可若是先有德安從治郎口中‘無意’聽到近來他行事多有些不合常理,難免會引發元舅公懷疑其身份這樣的話兒的話呢?畢竟治郎之智之謀,他們幾兄弟卻是早就知道的。所以對治郎是極爲信服的。再加上阿羅常年跟在元舅公身側,可是天下間最了解元舅公的人之一,此番行事反常之舉,他又有了治郎這等提,再看不出來,卻是這些年白跟了元舅公一場罷?”媚娘哼了一聲,頭也不擡地繼續道。
李治啪地合上内冊,了頭,放下,再清清嗓子,伸手理了理衣襟,将身子一靠在圈椅中,卻淡淡道:“是麽?可阿羅爲何這般信我呢?他對我,多少也該有些防備的罷?”
“原本阿羅是該有些防備的,可治郎方才也了,德安早已被治郎破了身份,卻還留在身邊呢!這等恩寬,隻怕心存感激的德安自會在兄長面前替治郎大加溢美之詞罷?
再者治郎想必也同時借了德安之口明白告訴他們你早知他們身份,甚至隻怕也一樣一副不欲追究,反而有意相助他們複仇的态度呢……就像剛剛在瑞安面前一樣,不是嗎?”
媚娘到這兒,看着李治隻是直視前方,不言不語的樣子,自歎了口氣,搖頭道:
“可憐了德安瑞安那兩個自兒便将治郎你當成神一樣供着的傻子了,竟毫不知自己早已盡落入套中,還大力吹捧讓阿羅相信你的判斷是對的,相信元舅公就是懷疑他了,并且進一步讓他看明白此番刺殺之事根本就是元舅公試探他的忠誠……如此一來,接着讓瑞安來找媚娘求助,借媚娘之機來行下一步棋便是水到渠成了。”
李治正色,輕道:“我從來沒有要借你行計……”
媚娘頭,打斷他:“沒錯,治郎從頭到尾都沒把媚娘算在計裏,因爲治郎從一開始就隻是把媚娘擺在了最後——一早兒便冒着被媚娘識破内情的風險,将韓王暗遣刺客,欲将元舅公假行刺之事一變而爲真的……卻是治郎的一兒心思呢!如此一來,一切便順利成章了。媚娘自然會心避讓,又爲保阿羅,必然得讓他在承天門上當着元舅公的面誅殺了那韓王刺客以取信于元舅公;而誅殺之後,自然便可将元舅公的視線引到韓王身上,讓他發現原來韓王早知自己懷疑阿羅,發現原來韓王竟與蓋蘇文有所勾結。”
媚娘思及此,不禁搖頭歎道:“是媚娘錯了,竟不是一箭三雕,竟是一箭四雕,甚至是無數雕了……”
李治卻坐得直直,片言不出口,由着媚娘繼續道:
“計行至此,韓王呢,不隻要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重新對上元舅公與那些關隴重臣,還會痛失自己與蓋蘇文之間的聯絡與同盟。
阿羅與沉書呢,不但要加緊了對付元舅公的步伐,還要事事處處心着已然明看着他的治郎,同時也從此一事注定欠了媚娘與治郎天大的人情,莫前仇,便是今恩也有了;依他們兄弟二人的性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在治郎與媚娘眼前理直氣壯地站着了。
德安瑞安呢,則是被治郎徹底收服,便是他兄長二人如何行事周全,他們也會爲了治郎這一番不殺之恩,誓死追随治郎左右,而将家仇抛于身後的。
而這其中被治郎算得最狠,套得最深的人,莫過于元舅公長孫氏了——”
媚娘深吸口氣,輕輕道:
“此番一事,且先不提他再一次被治郎徹底地蒙了眼,再也無法懷疑阿羅身份,讓治郎在元舅公處多了一枚最有力的棋子;也不提他被治郎利用一把,注定在将來的日子裏,要替治郎将韓王咬得死死,自然再無暇顧及媚娘與孩子們的事;更不提原本他堅決反對停征高句麗一事的立場,也被治郎此舉一朝大反轉——
爲保證韓王再無任何機會勾結高句麗,更爲永遠不給蓋蘇文任何借口與理由來起兵,與韓王内外相應,他日後元舅公必于高句麗三國一事上堅決站在治郎一邊,力行明哲保身暗警其勢的大勢。
文臣之首如此,再加上原本就忠于治郎的武将之首李績相應和……
自然滿朝文武再無半個人,敢在治郎所言的三年之期内提議遠征高句麗這件事了。”
李治的臉,早就垮了下來,可憐兮兮地看着媚娘,欲張口,卻又被媚娘幾句話堵住口:
“而且,這隻怕還不是讓元舅公最心痛的。最心痛的,怕是此事一出,元舅公便落了一個大逆不道,意違先帝今上兩主聖意,更加意圖刺殺當今皇後的大罪在身。而且最讓他心痛的,是他一生如此英慧,與媚娘諸番交戰,向來都是德名無損的……
可這刺殺之事弄假成真之後,他要面對的,不止是一旦爲他人所知,自己忠于大唐之名必然毀于一旦,一朝變成霸政不成便意欲行刺當今主上的大逆臣子的大惡名;還要面對自己險些被人借機害了自己親外甥,自己誓死效忠的大唐之主的無邊愧疚之心;更要面對自己向來都是俯視着的人——也就是媚娘——手中居然有了他這麽大一個把柄,并且自己還是真的背信棄義,抛卻同盟之義在先的事實……
這樣的事情,隻怕便是元舅公再如何強猛如虎,也是難免頹痛罷?而他一旦頹痛,再加上要對付韓王,又有把柄在媚娘手中,又虧欠媚娘……
到時治郎隻消尋個機會,句弘兒賢兒年幼,身體柔弱,不宜出宮入國舅府受教……
身心俱疲的他必是會立時應允的罷?
長孫無忌四字,可橫行大唐天下,可唯獨在治郎與兩個孩兒面前……尤其是弘兒面前,卻是斷然不能橫行得起來的罷?
不止如此,此事既然驚動了大理寺,依唐儉的性子,還有懷英的性子,必然是有所懷疑的。而這一懷疑,卻正是治郎早就算好了,要替将來罷免元舅公埋下的暗手罷?
甚至……治郎?
若媚娘沒有猜錯……
之前所謂清理後宮耳目,所謂整治韓王,所謂借機挑動元舅公與韓王相峙,還有大理寺介入之事……
都是爲了借着大理寺唐儉這個向來正直可信的老臣之口,讓關隴一系與元舅公一步步落入治郎掌握之中的由頭,也是爲了弘兒賢兒,還有媚娘新立後時,打好根基而做好的契機罷?”
媚娘幾番連問,卻問得李治隻是尴尬而笑,接着突然正色,雙手奉茶,向前道:“娘子英明,爲夫甘認……甘認!
不過話回來了,娘子既然能得如此透徹……想來也是早知爲夫之心了?
那麽……所謂依計行事……也是早就……”
一時間,李治看着神色自若的媚娘,不由高高揚起眉,興味盎然。
媚娘卻不理他,隻是淡淡一笑,接了茶來,抿唇而笑。
殿外突然傳來一陣風卷殘葉之聲,聞之若有人歎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