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立政殿中。
青爐紫煙凝絲繞,玉羅金帳暖輕裘。玄空萬星熤是夜,紅燭千枝明來晝。
豔紅耀金的鳳袍在燭光下閃着光華,媚娘端坐在幾側,手裏雖端着酒杯,卻左右搖着頭,仿似在尋找着什麽。
這叫一側同披朱色喜袍的李治好生不悅,于是孩子般地看她一眼,飲一口手中碧液,再看一眼,再飲一口,最後實在飲不下去,放下酒杯,抿着嘴伸手,托了媚娘下颌至面前,正色道:“唉呀,我不在這兒坐着呢?這殿中光明如晝,你怎麽就看不到了呢?”
媚娘看着他這個樣子,忍不住失笑,伸手輕輕打掉他的手,也懶理他一副裝痛可憐的樣子,隻是搖頭道:“你也真是……弘兒倒也罷了,賢兒卻被你放在哪裏去了?”
李治一軒劍眉,冷冷一哼,眼瞅着娘子無意理會他這可憐人,也隻得嘟哝着,自去端酒一飲而盡。媚娘見他不回,轉首便要喚别人,卻被李治懶懶一歎:
“唉,不必找啦……我早已安排着師傅與素琴,還有玉明玉如她們在後寝殿裏顧着了……你且安心便是。”
李治哼了一聲,那醋酸味已然是溢出了口中,直飄到媚娘鼻尖。媚娘忍住笑,搖了搖手,卻翻了翻眼道:
“好酸……哪裏來的這大酸味?”
李治揚眉,不以爲然道:“怎麽?許你大婚之夜想着别個男子,便不許你新婚夫郎吃一吃酸?”
媚娘再也忍不住,朱紅繡金的廣袖輕掩了臉,笑得肩頭一抽一抽,一雙鳳眼兒彎彎如新月:
“你也……你也好意思出口……怎麽便叫别個男子……難道你平日待孩子們的好,便是假的?他們便不是你的心尖肉,口中珠了麽?”
“隻要不與我搶你,那便是。”
李治哼了一聲,大言不慚地伸手将媚娘摟在懷中,便将下颌擱在她肩上,一邊兒手舉一杯碧液,看着媚娘,輕道:
“娘子……今夜可是咱們的大好日子……難得爲夫爲了你,把那幫子有心來鬧的老臣們都給趕了出去呢……你便不知道心疼心疼爲夫麽……”
一邊兒,竟一邊兒兒也似地賣起可憐來。
媚娘實在忍不住,笑得捧腹,一邊兒伸手去推他:
“你起開,起開……真是……這等輕狂樣子……若是叫天下臣民看見……”
“看見又如何?閨房之樂,有何不可?”
李治哼了一聲,非但不離開,反而更加賴在她肩頭不肯離開:
“你便心疼心疼爲夫麽……”
一邊兒,一邊兒便将整個人都賴在她身上。
“你……你呀你……”
媚娘實在無語,隻能笑着努力想推開他。可偏生這些年來李治勤習箭術,臂力早已非看似那般柔弱,竟是再推也不開的。
無奈之下,她隻得搖搖頭,由他抱去。一邊兒卻是嘴角含蜜,心中甘美異常。
紅燭高燒,金勾生輝,一時間殿内一片溫軟柔順之香氣四溢。
如此糾結纏綿片刻,媚娘也是實在難敵他的力氣,隻得由他去,自順了他,倒在他懷裏,微喘了口氣道:
“治郎也是的……都是孩兒們的父皇了,怎麽還跟個孩子似的……”
李治軒眉,不悅,放下手中酒杯,伸指輕一叩她額頭:
“該打……居然敢夫郎的不是……你怎麽就不知道夫綱爲天呢?”
媚娘皺眉,看看他,眯眯眼,出其不意伸手,也頑皮一回擊,看着他揉着眉心嘶聲叫了句痛,才抿唇而笑:
“治郎可是頭一日認得媚娘?還是頭一次知曉媚娘便是這等不乖順的人兒?
好,若是後悔,可還來得及。媚娘現下便着人請了元舅公來宣廢後诏……”
“哎哎!頑笑話不許胡鬧!”
李治大驚,立時将作勢欲起的媚娘一把搶抱在懷裏,緊緊地攬着,半兒也不松,臉色不安地看着她:
“你可别胡鬧!頑笑歸頑笑!”
媚娘看他有些急了,心知自己話也是自不妥,便微一紅了臉,羞道:
“……誰叫你先頑笑我的……”
李治見她如此,歎了口氣,搖頭,這才松松手,上下檢查她有沒有被自己箍傷了什麽地方,然後道:
“你呀……就是這般不肯饒人……事事當真,處處當真……罷了。也該我這一世都栽在你手裏,任你拿捏。”
媚娘聞言,心中雖甘美,卻也嘴上故意着道:
“罷了,可罷了。治郎這話兒,可隻在這兒罷了。若是叫那些老臣們聽到了……”
李治皺眉,立時輕道:
“今夜大好的日子,不提他們不成麽?”
媚娘搖頭,卻不再言語,隻是看着李治仔細查過自己身上無一傷損之後滿意地頭,放下廣袖,突然道:
“賢兒他……”
她話未完,便見李治啪地一聲拍了拍雙手,盤膝對己而坐,沖她翻個大白眼,食指着自己的鼻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
“他很好!反而是你家夫郎我不好了。哼!我心裏頗是後悔生了這麽一個與你家夫郎我争妻奪愛的家夥,嗯,很是想早早兒踢他出宮開府立司,自讨生活去……起來他年歲也不了,皇子開府也不是不成事……
對,你且看着辦罷!”
媚娘長歎口氣,搖頭捂額:
“你……你也……唉……這等玩笑,若是叫别人聽到了,怕是又好一番編排……賢兒才幾歲?尚未滿周便要開府?你這是要讓人家怎麽你的呢?莫是他,便是弘兒都未是開府立司的時候呢……”
“所以,你别再提他們兩個生來便是與我讨債的東西了不成麽?難得今日隻有咱們倆……”
李治一邊兒,一邊兒已然涎着臉皮,耍賴地黏了上來。
媚娘欲推開他,卻終究不忍讓他難過:
其實她也知道,這天下間,能夠讓性情原本便是開朗活跳的他如此淘氣任性的,也隻有此時此刻……此人了。
是以她也隻得含笑去,哄了他開心。
隻是……這樣的事情,似乎她也是不覺煩厭的。反而自有一股子甘甜在心頭。
李治見她溫順,心裏大喜,自是難得各種纏綿使賴,那牛皮糖的功夫,全被他練得爐火純青,一時間媚娘也隻能由着他攬得死緊,隻似抱了個大寶貝在懷裏也似的不肯松手——
又是由着他伸手去輕撫秀發,又是由着他一陣兒亂在頸窩裏貓兒也似的輕嗅,又是咕哝着她身上的**比他的還香,心裏不暢,要換了德安與瑞安的侍位,讓瑞安來侍奉他,讓德安來侍奉她……但想一想也無甚差别,左右以後她是皇後,皇後自然是要留宿帝寝的,所以無差無差……但總之她是比他香,他不舒心,這樣香的她,會不會惹了那些今日裏盯着她就不肯放的外邦君主們來暗窺……
總之,她在他眼裏,似是處處新奇,仿若樣樣别緻的稀世大寶貝一般。
原本媚娘也是能容得他這等厮纏的,可漸漸地這等體溫相觸,便是十月底的天裏也覺得有些熱了,于是要推開他。誰知剛一動,便見他一臉可憐相地看着她,目中微濕道:
“你可是要推開我麽……”
媚娘看着那明亮若星兒般的眼神,一時心中一軟,力氣也軟了下來,結果又趁機被他抱得緊緊,幾乎喘不過氣來。
于是隻得大搖其頭道:
“你也是……今日這樣的要日,不辦國宴便算了,還這樣地将那些大臣們趕出去……隻怕明日裏,他們又要些有的沒的了。”
“且放心,他們明日裏會很忙,沒有半兒時間來編排不是的。”
李治哼了一聲,隻把唇靠在媚娘耳邊低喃,目光眷戀流連于媚娘面上,半兒不肯離地輕笑:“我可給他們好好兒找了許多事情忙着呢。”
媚娘一怔,轉頭,看着他,眨眨眼:
“國宴?”
“豈止……”
李治嘿嘿一樂,鳳眸彎彎如新月:
“你可别是忘了高句麗之事了,如今大局已定,明日裏自有好消息傳來讓舅舅忙……嘿嘿……還有韓王叔的事,紀王弟的事……”
李治自己想一想,便樂得合不攏嘴,脫口而出道:
“嘿嘿,嘿嘿……接下來的時辰裏,莫是關心咱們倆,便是要帶走弘兒賢兒的事……隻怕他們也是無心去分了。”
一句話兒,立時讓媚娘的臉色變得黯然起來。
李治話一出口便自知有失,眼見媚娘目露憂傷,心中更是痛悔不已,急忙再摟緊些她,輕道:
“你安心,你安心……我不會讓孩子們被帶走的……你安心……我早就想好了,且先與舅舅他們找些事做,讓他們這些年忙得想不起這個事情來。
你看,高句麗之事,還有前朝氏族後遺之事,還有韓王步,還有紀王弟,還有越王弟……
若實在不成,那便孩子太,離不得母親,弘兒都隻四歲,何況賢兒……
放心,放心……
左右父皇遺旨上可沒有立時便要讓他們出宮的……”
媚娘垂首不語,好一會兒才擡頭,對着李治勉強一笑,頭輕道:
“嗯。”
李治見她如此,心疼欲死,忍不住抱了她在懷中,好一會兒才輕道:
“你且安心罷……有我在,孩子們不會離開你的。他們會像我一樣,好好兒地在父皇身邊長大,好好兒地在你身邊長大。
将來娶妻生子,也讓咱們看到更多的寶貝孫兒……
你别擔心……眼下你都已然在這裏了,咱們還有什麽做不成的?
對不對?”
媚娘頭,微微一哽:
“嗯……”
李治又輕道:
“不止是他們,還有那幾個孩子,我都會好好兒照顧好的。不會再讓他們走上我的舊路了……眼下有了你,那些宮裏的女人,也實在是無甚用處,留着隻會叫你心煩,又會爲了那些争權奪利之事,讓孩子們心亂……
所以我早就決定了,我身邊,有你一人也就夠了。其他的女子,好在都是清白之身,放出宮去,找個情投意合的男子過了下半生,也算是我對她們一恩念了。
至于那些有封階在身的……我也想好了,便立個規矩,統統都改妃嫔爲内職,易爲女官……這樣一來,她們的身份也算是高貴,若要再嫁他人,也是光光彩彩的,想來不會有人再怨恨你了……”
媚娘萬不曾想到,李治的腦袋裏竟然有這樣瘋狂的念頭,立時便要叫出來,可還未及言,便已被李治以吻封口,于是,隻得承受這無盡無邊的溫柔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