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娘娘是要……要效仿先皇後娘娘,抑制……”
媚娘垂眼:
“好在本宮不若文德皇後娘娘,實在不必費太大的力氣。”
她被長長的大袖遮住的雙手,輕輕地,握成了一個拳頭,好一會兒才擡眼看着前方,淡然道:
“于本宮而言,自決定與治郎相守一生那日起,這世上便再無一人,能比他更加重要……
所以,他們接下來的日子,若能安份守己,那是最好。若是不能……”
媚娘中斷了話語。好一會兒,轉身,看着瑞安與明和,淡然道:
“那你們就要記住,無論是姓武還是姓李,抑或姓楊,姓長孫……
隻要他們做了什麽危害治郎,危害大唐江山的事,或者有這樣的心思……
那麽就隻有一條路可走。
明白麽?”
她的聲音,極輕極輕,卻叫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不由跪伏于地,長呼叩禮!
……
大唐永徽六年。
十月。
二十日。
辰時正。
太極宮。
朝陽正烈,風吹過城頭旗叢,獵獵作響。
玉階之上,分三公九卿,自列左右。七品以上文武百官,乃侍下首。
密鴉鴉一片青首白頭,齊整整盡是绶帶官裘。
玉階之下,旌幟林立,羅蓋如雲,左一邊華彩如霞映日之輝,右一片明光若雲掩月之暈!
一眼望去,盡是諸國邦君,一方霸主……
太極殿下奉禮萬人之衆,半爲天下王侯!
不多時,角聲悠,鼓樂隆隆。
四百五十人金戊衛,斧钺寒立,金甲銀刃,映起一片寒光華彩,四百五十騎,蹄聲整齊如一,震地而鳴!
整個太極殿前林立着的每個人面上,肅然而正色。
玉車金駕,白馬朱旌。
天子駕至,萬人拜叩!
一時間,太極殿前,響起山海一般的唱禮聲,久久地飄蕩在整個長安城的天空之上,回聲不絕!
駕停,王德前上一步,一揮手中拂塵,長聲唱禮。
萬人再應,禮聲震破天際雲彩,德安一揮手中拂塵,叩行大禮後,方起身扶李治而出。李治頭,王德再宣禮平,謝恩之聲,轟轟隆隆如天雷降。萬人起,立,乃靜默如林。
李治頭,伸手扶住腰間王劍,廣袖一揮,泰步如山嶽之移,穩穩地,慢慢地,走向玉階之上。徐徐拾級。
每一步,每一階,他都走得格外仔細,格外心,仿佛極爲悠閑,極是淡然的一樣。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若是有人上前來,掀開他面上的珠旒簾一看便知,此刻的他,表情是如何的激動,如何的歡喜不勝,如何的……
熱淚盈眶。
是的……
他是想哭的……或者又會被她笑罷?
可他是真的想哭……已然記不住這是自上一次落淚之後的幾年裏的第一次哭……
可他也想流淚,想哭。
若非是頭冕旒冠的重量,讓他時刻不能忘記,自己此時是萬然不能流淚的話……
隻怕他早已痛哭失聲。
他的眼前,仿佛是昨日重現般,又浮現出那些年,那些時光……
他第一次見到她,在湖邊的那個女子,那個将自己緊緊護在懷中的女子……
他爲了保住自己母後死後的地位,忍着心立在甘露殿外桃樹下她一直是自己的一枚棋子的那一夜……
他第一次爲了她而心動……
他回她寫的詩……
與她在掖幽庭中隔牆而弈……
與她在延嘉殿内花間月下起劍而舞……
與她在大朝會上,華衣而祭……
他第一次,有了渴望,渴望永遠地留住一個女子在身邊的感覺……
爲了她居然還念着父皇而煩惱……
爲了她原來早有所愛而痛苦,而嫉恨……
爲了她受傷而心痛欲死……
爲了她落難,而頭一次有了想要變得強大,想要保護她的**……
爲了她,失去理智動手掌掴韋尼子,卷入自己從來不願涉入的宮闱之争……
爲了她,甘願接受父皇的利用,走上了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争儲之路……
爲了她,甚至萬般無奈地答應娶了那些自己不愛的女子,隻盼她能安好,隻求能從那些女子身上,尋到她的一笑影……
……
最後一階登上來。他立在原地,沒有轉身,可是嘴角卻已然浮出一絲笑意:
是啊……
他是不該流淚的。因爲他……終究還是得其所願了。
慢慢地,轉身,他看着階下,那些再一次在王德的唱禮聲中下跪,叩禮,山呼萬歲,聲動長安的人們,嘴角泛出一絲淡淡的笑意,自語:
“原來……
原來那一開始,我就是在找理由……找理由留下你麽?
原來從一開始,我的心便比我自己都更早一步知道……
你才是要陪我走到最後的那個人麽?
媚娘……”
朱唇邊,輕輕溢了一聲歎息出口。
這讓德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可卻終究沒有問出口。
李治也沒有打算回答任何人,隻是擡頭看着前方,雙手微擡,示意平禮。
禮畢,衆起,太極殿前那般大的廣場中,寂然無聲。
接着,一聲長長的宣駕聲,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了太極門前。
笙笛悠悠,鍾樂陣陣……
一駕白馬,朱漆,金,羅蓋的鳳辂,徐徐地,在前侍的四百五十宮娘,與她們素手中揚起的花雨,或者是提着的熏香爐飄蕩着的紫煙之中,在前引的金戊衛手中高擎的旌旗烈烈中,一行至太極殿前的廣場中心線上,停下。
已然兩鬓盡白的瑞安從一側揚起白玉拂塵,緩步上前,肅然宣禮。
再一次,萬人拜叩。
而這一次,卻是山呼後儀。
侍跪于略内的玉明玉如姐妹素手纖纖,将辂門推開,瑞安跪叩,三行大禮,唱儀,起身,躬身奉前。
一隻并不特,卻極爲美麗的素手,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接着,一身袆衣的媚娘,穩穩地從辂内,一步,一步地走了出來。
長長的袆衣迤逦在地,玉如玉明二姐妹身着朝服宮裝,花冠盈發,低着頭,弓着腰,心地扶起媚娘身後的袆衣擺,跟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長得似乎看不到頭的猩紅鑲金長毯。
一步,接着一步,再一步。
每一步,媚娘都将階上正立着面對自己的李治,看得更清楚。
她也隻能,隻願将他看得清楚。旁邊跪着的人的臉,她也沒有心思,更加沒有想法,要去看清楚。
她隻是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玉階。
接着,一步,一步,走上去。
每一步,她都走得很穩,很穩。
這樣的她,在玉階之上侍立于李治身後的德安看來,簡直與剛剛走上來的李治,一般無二的模樣。
他不禁微笑着,眼眶微濕。
可媚娘沒有看他,而是直視着被旈珠遮住的,李治的臉,一步一步地走着,微笑着,目光微濕着。
她知道……
就算那樣的深深珠旒之後,她也知道……
此刻的他,恰如此刻的她一般,都是微笑着的,都是淚濕了眼眶的……
她知道。
一步,一步。
立在玉階之上的李治,雙手垂在身側,垂着頭,看着正在走近自己的媚娘。
走在玉階之上的媚娘,雙手垂在身側,仰着頭,看着自己正在走近的李治。
時光……似乎慢了下來。
誰的聲音,他們都聽不到了。
誰的呼吸,他們也聽不到了。
此刻,他們眼裏看到的,隻有彼此。
沒有華冠貴服,沒有珠纏玉繞……
此刻,兩人面前的那個人,似乎都變成了當年太極殿裏,相對而弈的那個樣子。
他,還是那個天真仁慈,英慧内斂,受盡萬千寵愛,卻避之唯恐不及的帝王嬌子。
她,還是那個明雅果毅,妩媚多嬌,吃盡萬千苦楚,卻依然自得其樂的後宮才人。
淚,從仿佛從未被韶光所棄的兩張面頰上流了下來。
千般滋味,萬種感觸……
此刻,唯有他們二人才知,才懂。
……終究,她還是走到了他的身邊。
終究,他還是攜住了她的手。
終究,她還是微一傾身,行盡大禮,聽着那道早在她被逼離宮之時,便在他心中反複念了無數遍,品了無數遍,寫了無數遍的封後诏書,被王德徐徐開啓,宣告天下:
“……今,有立政殿昭儀武氏女昭,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闱,德光蘭掖。
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侍從,弗離朝夕。
宮壺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間,未嘗迕目。
聖情鑒悉,每垂賞歎……
遂,以武氏賜朕。
其事同政君,可,立爲……
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