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宮之中。
殿前玉階被火一般血一樣的晚霞映成了一片烈而豔的紅。
玉階,玉雕,玉欄,金獸,金馬,金檐……
全都染上一片紅,一片赤紅,濃烈得似乎無論如何也化不開的紅。
就在這鋪蓋了天地萬物的火紅之中,李治負手而立,遙望遠方。身後跟着懷抱拂塵而侍的德安。主臣二人,仿佛被裹進了這一團火紅之中,甚至就連他身上那件素月白的廣袖,與裏面兒露出的雪青色前襟,甚至是腰間的玉帶,也被映得一片豔紅。
偏偏,隻有他的一張臉,在晚霞之下卻顯得更加豐潤明潔……
烏眉繡,墨眸凝,玉準挺,朱唇淨。
李治看着遠方越來越濃烈的夕陽晚霞,好一會兒不話。
良久,他閉目垂首,負手而立,長吐口氣後再度擡首睜眼,目光堅毅如冰:
“你是,媚娘去尋舅舅了。”
“回主上,正是。”
德安恭行一禮,看着李治在晚霞下似閃着金粉色光芒的側顔。
他頭,再垂下頭,看着腳上那雙靴子:
那是媚娘親手替他做的靴面——雖然當時他是不舍她那般辛苦的,可是扪心自問,後來得了它時,他卻也是萬般得意與歡喜的。
唇角微微一勾,淡淡一笑,搖搖頭,再深吸口氣,放了放肩膀,負手仰面,任憑帶着火般熱度的晚霞灼得他面頰隐隐生痛,然後再度睜開眼,直直地望入半邊水潤色,半邊火灼彩的天空之中,好一會兒才突然道:
“之前的時候,朕曾經問過母後,爲何原本藍色的天空之中竟會有那般多的濃彩重色出現呢?又是爲何,這般美麗的色彩,一日之中,卻至多隻能出現兩次呢?
當時母後聞言,卻隻笑着了兩句話而已。”
他慢慢将頭放下,勾起唇角再漾出一抹溫柔得教人中一醉的笑容,目光灼然:
“母後……那是因爲日月交映之光,替天空描上了那般美麗絕世的華彩,隻憑日月任一獨力,卻是不能這般輝耀長空,非得是兩者相交之時,才可生此等絕世之光。”
李治轉頭,看看德安,淡淡一笑:
“也許……世上竟是果有宿命。”
德安垂首,頭,卻默然不語。
李治又笑道:
“起來,自從朕識得媚娘之後,所有人都在朕與媚娘是根本不可能有結果的。這些人裏,不隻是你們,不隻是父皇,不隻是兄長與舅舅……
甚至就是媚娘自己,也不可能。”
他搖頭,又一笑:
“可是如今……
媚娘已在朕身邊,爲朕生育子嗣,爲朕操持内政,爲朕拔劍斬棘而前。
想必舅舅此時,也是心中感慨萬千的罷?”
“主上與娘娘,實在是吃了太多的苦……”
“苦?何來苦?”
李治搖頭,轉身看着德安失笑:
“你覺得,這是苦麽?”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欲言,卻終不知可爲何言。
李治搖頭:
“這不是苦,這是福。”
李治輕輕道:
“媚娘也好,舅舅也罷,此時多少都會覺得,朕還是當年那個一心二心,隻想做個逍遙皇子殿下的晉王治罷?
不過論起來,倒也不假。直到此時,朕也一直明白,若有朝一日媚娘希望,媚娘想要,那麽朕便是立時禅位于他人,攜她之手,浪蕩天涯,也必是快活的。
但朕知道,她不會這般求朕。
因爲若真如此,隻怕她卻不會快活。
記得麽?她過,可以爲了朕不在乎天下于她之議,那麽她也就是會爲了朕,而不得不在乎天下于朕之議的。
天下于朕之議爲何?自然是身爲君主的朕,是不是能做個好皇帝。
所以爲了讓朕于天下無愧無虧,她是不會肯放松自己,讓朕帶着她走的。相反,她會盡一切努力,來讓朕做一個好皇帝。
這……便是父皇最高明的地方罷?”
李治搖頭,在德安震驚的目光中淡淡一笑:
“是啊……早就該想到了,父皇對朕的心思……除此一樁,卻還有何?媚娘于他而言,就是讓朕乖乖繼位,乖乖替他将整個大唐天下安定繁盛的局勢一代代延續下去的棋子——所以他當年才不會碰媚娘,甚至還有意無意地護着媚娘,有意無意地,忽視着朕的心思……
可惜這一,舅舅卻是沒有看得透。或者他其實早就看透,卻一直不願意承認罷了。”
“不願意……承認?”
德安怔怔地問。
“不願意承認。”
李治頭,淡淡道:
“因爲于舅舅而言,天下間最重要的東西,便是父皇與母後與他之間,兄弟,兄妹,生死之交的情義。
這份情義,從他與母後被其他幾個舅舅趕出長孫家族,寄居舅祖家中,又認識了父皇的那一刻起……
便成了舅舅這一生中最大的宿命,絕對不能舍棄的宿命,因爲這宿命一旦被舍棄,那麽長孫無忌便也再不是長孫無忌了。他是什麽,會是誰,隻怕連他自己也再難搞得清楚。
所以父皇與母後的情份,才是他一生之中,最值得驕傲也最值得珍藏的東西,也是斷然不容人破壞的傷害的東西。
所以他才會将一生心血,都傾盡于大唐江山之上,爲了父皇,他可以殺人如麻,甘被人當成權臣唾罵;爲了母後,他可以權傾天下,數十年間安保父皇隻守母後一情念;甚至爲了父皇與母後所誕育的朕與所有的兄長姐妹,他可以将父皇其他的女人,其他的女人所生之子,都當做大敵去攻擊,去算計……
甚至……
爲了父皇與母後,他将整個長孫一族,都當做一匹馬來操使,硬生生地白地起狼煙,數年間便打造起了關隴這駕巨輪馬車,還使其不過十年便趕上了百年氏族,與之并駕。爲父皇分憂……
爲了我們,舅舅可是将人所能爲,人所不能爲,人所不可爲之事,盡皆爲之……甚至,他自己也知曉,即使是這樣的心血傾盡,可在世人眼中,他終将難逃的,還是一個死後污名.
可他無怨無悔。
盡管先有母後爲了父皇與我李氏天下而逼他遠離朝局,甚至在臨終之前設計于他;後有父皇爲了朕與李氏天下,而在暗中培植影衛,師傅,李績……
甚至爲了朕,父皇還多少暗中縱容了淑母妃布下的三哥這枚棋子留在朕身邊,使朕能在登基之初,好好兒地牽制了他一把。
這……實在是傷了舅舅的心。”
李治的目光中,閃過一絲同情,卻又很快平靜下來:
“隻是舅舅從未曾真正将心思放在自己身上,所以自然不曾察覺,自己其實早已是怨恨滿心,早已是心痛如此。
他太習慣了将自己一切的情緒,都放在父皇與母後,放在朕的事情之後,所以他自然也無心理治自己的心緒。
而這也正是他之所以這般怨恨媚娘,一心二心要讓媚娘離開朕身邊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