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宮之中。
李治一身戎裝,精神煥發地出現在衆人面前的時候,一邊兒騎在馬上的長孫無忌正在與李績議論着軍中近來将官調動之事。
當那匹雲踏雪出現在諸人面前的時候,立時便聽得一陣山呼萬歲之聲。
李治揚揚唇角,微一頭示意,然後便道:
“今日,卻是最後一日春獵了,衆卿卻需得盡力行之,務必替今歲大豐,得了一個喜兆!”
立時,又是一陣歡呼。
……片刻之後。
李治駕着體白鬓銀的白馬,一身雪色繡金勁裝箭袖,銷金皮挽手,鑲玉犀角韘扳指勾在正勒緊了馬繩的修長左手食指上。
同樣套了銷金皮挽手的右手上,則緊緊地抓着一把朱漆金弦,紋龍描鳳的巨阙天弓。身後皮縛腰的挂搭上,一隻朱繡金扣的龍口皮箭壺,正随着馬兒狂奔之勢,一路上下起伏着,撞擊着裏面的箭羽,發出一陣陣輕亮的響聲。
“咄!”奔了一會兒,李治突然低喝一聲,輕輕一擊馬刺,白馬短嘶一聲,流星也似地奔向李治目光所視之處。
他卻雙手松了馬繩,反手從腰後抽出一支箭矢,輕輕一挑,雪白羽箭在右手食指尖旋了一個美麗的圓弧,眨眼間便被搭在了弓弦之上。
舉起,瞄準,微眯一隻眼,那快速奔騰着的馬兒,竟是半兒也沒有影響到他如鷹般盯着前面狂奔着的獵物的目光。
近了,再近了……
突然間他雙目微瞠,手上一使力,箭便嗖地一聲,從他尚且在微微顫動着的弓弦之上,失去了蹤影!
接着,便是一陣凄厲的野獸哀号!
他卻沒有稍停,再一次反手去腰後一抽,指尖一撥,另外一隻箭便打着另外一道美麗的圓弧搭在他的弓弦之上。
使力,滿弓,放!
另外一箭又一次在馬兒狂奔之時,輕鳴一聲便消失在了他的金弦之上!
那野獸哀号的聲音,蓦然之間放得更大,更加凄涼!
……
山路另外一邊。
長孫無忌聽着這樣的野獸聲,不由皺了眉道:
“這是……”
“狼。”
李績的面色不太好看,立時轉首看看左右的副将。副将會意,馬上大喊着,要衆人一道跟上李績,前往一探。
長孫無忌聽到一個狼字,也變了臉,咬牙打着馬,一邊兒大聲叱問左右:
“皇家獵宮之内,怎地就會有狼?!你們是怎麽辦的差事?!”
一邊兒的諸人聞得一個狼字,也是變了臉色,個個緊忙跟上,阿羅便頭一個揚聲道:
“主人,英國公大人,狼向群居,然方将阿羅聽聞那獸哀聲,卻隻似一頭。且其哀若此,怕是主上無事,獨獸有難……”
“你怎麽就知道隻有一頭!?你怎麽就能保證,附近不會有它的同伴!?”
長孫無忌已然記不得自己上一次這般焦急,是什麽時候了。他大聲喝斥着阿羅,卻叫阿羅也變了臉色!李績在一邊聽着,更加咬緊牙關,狂奔不止,口中卻已然開始大喊起來:
“主上!主上!”
當他們匆匆趕到時,看到的卻是一副大出他們意料之外的情景。
李治一身雪白爍金地立在青草地上,旁邊的馬兒靜靜由着同樣一身戎裝的李德獎緊緊地拉住,與李德獎的一匹火骅骝一道安靜地低首而立。
陽光之下,他玉潤容顔,烏發墨瞳,玉準朱唇邊的一抹溫柔笑意……
卻是給了他懷中的一隻體型臃腫,眼見得是懷了崽兒的雜色貓兒。
飛奔而來的諸臣諸武将見狀,都是一怔,一陣勒馬之聲後,諸臣諸将便紛紛下馬,急急趕來,頭一個上前的,便是李績與長孫無忌二人。
“主上……”
“嗯?啊!舅舅來得正好……”
李治正溫柔地安撫着臂中受了驚吓,有些暴躁不安的貓兒,眼見諸臣上前,便揚起空着的手示意原地靜候,然後轉頭看着表情有些意外的長孫無忌腼腆一笑,拱了拱手上的貓兒:
“朕剛剛正追一頭野狍,猛可裏就瞧見它被此獠追趕着,正哀号無處可逃……看樣子它似也是因身懷有崽卻是艱于行動,爬樹也定然是不成的,于是便出手治了此獠,救了它下來。不過……它……”
李績一邊兒掃了眼不遠處正被自己的幾個副将擡了來,頸喉與前腿各紮了兩支朱漆金羽箭,顯然是已斷氣許久的灰白大狼,一邊兒微訝地看着這個一直都若龍淵鳳宸般的青年,居然露出些尴尬與茫然的神态出來,求助也似地輪流看着自己與長孫無忌道:
“這個……它好像不太喜歡朕救啊……”
聽到這句話,一邊兒正盯着那狼研究的德安突然忍不住,就撲哧一聲笑岔了一口氣兒出來,惹得李治狠瞪他一眼之後,立刻收起表情,清清嗓子以隻有他們五人聽得到的聲音:
“主上,德安已然上禀明言過了……
這貓兒也罷,犬兒也好,但着逢懷了幼崽兒的時候,必然是斷不能容得旁人動手輕觸的。
主上您救便救罷,就不要希圖着要将它帶了回宮去給代王殿下與潞王殿下,等貓兒出來了與二位殿下做個玩伴了……
不然隻怕它還是要傷着您的。”
李治眯眼,正待發作,一邊長孫無忌已然搶先上前來一步,伸手拉了李治的手掌在面前看:
果然,空着的左手背上,抱着貓兒的右手背上,都有幾條不淺的細長傷口,正向外微滲着些兒血意。
一側李績立時便從腰間掏出一隻玉瓶兒,交與德安:
“主上,這是野畜卻非家養,隻恐爪上不淨,卻帶了些病氣毒氣。主上請速速上藥,這野畜便放它自去便是。”
李治皺眉,若有深意地掃了一眼臉色難看,立時拿了阿羅奉上的外衣,一揚手将那貓兒整個蒙住抱起,放在地上自由它去的長孫無忌,然後輕輕道:
“便是野畜,馴好了也能聽用的……爲何要放?”
李績先是一怔,接着立時省悟,默默不語。
反而是長孫無忌,因着隻顧處理那野貓,卻未曾留心這般事态,隻是急急起身,叉手輕道:
“主上疼愛二位殿下,乃是我大唐之福。可主上龍體珍貴,還請務必自重。若是主上果然想尋得一二良獸與二位殿下,老臣家中也是很有兩三頭馴順家貓,也是極爲靈罕的波斯所得新種,午後便可送入上下兩處獵宮内,自與二位殿下作伴。”
李治眼見他如此認真,心裏也不大自在,便随便笑了笑兩聲,又代了李弘與李賢謝過這位元舅公公,這才作罷。
反而是一邊的李績,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治颀長的背影,好一會兒,才露出一抹淡淡笑意來。
是夜。
獵宮下宮。
正與奉了李治之诏密入下宮的素琴聊着天的媚娘,聽聞報來消息李治今日行獵之時竟然遇了狼,且還被一隻野貓兒抓傷了,不由心中一緊,微急道:
“可如何了?太醫看過沒有?可用了藥?”
“姐姐安心,英國公長年沙場征戰,身邊總是帶着孫老神仙給配的神藥的。當下便先與主上淨了傷口敷了藥,随即趕來的太醫看過傷口之後,也不過是懷孕的野貓兒起了性,抓了一把,卻無大礙,也無中毒之狀,德安哥哥這才叫瑞安來傳話兒的。”
“中毒?”
素琴不解地看了眼媚娘:
“野外生養的貓兒便這般厲害麽?居然還有爪上帶了毒的一種?”
原本皺眉不語的媚娘聞言,看了看同樣一臉淡然的瑞安,揚了揚眉,卻歎了口氣輕道:
“貓兒非蛇,貓爪非蛇牙,怎麽也不會有毒的。”
素琴眨眨眼,看了看媚娘,張口欲問,卻又眨一眨眼,再看看瑞安,接着倏然回頭,驚駭地瞪大眼,看着媚娘:
“是……是有人……”
“那隻野貓雖則看着未有其主,卻斷然不是天生天養,自兒便長在這山中的東西。來去,也還是山下人間才有的那一種無主野貓兒。
這樣的貓,再如何浪蕩,卻是從來不肯涉及這等猛獸遍布所在的。何況它還身懷幼崽,臨産在即,依着貓兒本能,自該是尋個再安全不過的地方,躲着待幼崽平安誕下,自己養複元氣了,才行出來的。”
瑞安輕歎道:
“若是這樣的地方,自然便需得有人的所在了,但有人居,自然飲食易尋,安全無堪大憂。
反而是這山林之中猛獸處處,飲食無着,又危險重重……
再如何愚昧的貓,也不會跑到這裏來的。”
媚娘頭,輕輕道:
“還有那頭狼……這終南山,皇家獵苑之所在,雖則爲了應時就景,自然會有些猛獸出沒,可到底這狼虎之類,卻非能處于此處之物。
何況剛剛瑞安的,你也聽得清楚,那狼已是灰白之色,顯見已年歲極大……我舊時讀書時便曾讀得一文,言道狼若壽達百年以上,必然成精,且通身雪白,可爲人語,可拟人态,兇悍陰毒,非啖數百人不可止。
……雖這等神怪傳不足爲信,可萬事萬物,但有鱗毛者,年歲長時自顯銀霜之态卻非虛言。那頭狼既全身雪白,顯是已活得許久……
這樣的東西,通靈兇悍,陰毒狡奸至極的……若非是人爲擒來在此,備着要讓什麽人出什麽事……
又怎麽會出現在這終南山皇家獵苑裏?”
媚娘輕輕一問,接着又道:
“這不該出現在獵苑之中的野貓,與不該出現在這裏的白狼……
二者如此巧地便同時出現了,且還呈出這樣一副叫人忍不住出手相助那隻懷孕母貓兒的态勢來……
素琴,你也是了解治郎的心性的……你覺得他會如何?”
素琴張口,又合,好一會兒才歎道:
“看來不是韓王,也與他脫不得幹系了……
主上性子柔慈悲憫,最是看不得這樣的情形。所以必然會出手相救母貓。
若是那貓爪上有毒……可貓爪無毒啊……
難不成就圖一頭餓狼……可也不對啊,主上身邊高手如雲,主上本人便是神射無雙,若是一群狼倒也還好,可是一隻狼,還是這般年歲漸長,腿腳慢得多的老狼……”
素琴有些困惑地看了眼媚娘,突然瞪大了眼:
“不對!有毒的不是貓,要拿卻是接着就要塗到主上手背上的傷藥!再不然便是服用的湯藥之中……
獵宮出巡,受傷用藥在所難免,何況許多藥物本身便是藥毒兩用……正是下手的最好時機……”
她一邊,一邊全身冷汗地倏然立起,急得搖着媚娘道:
“姐姐……”
“你别急,瑞安方将不是已然了?幸好英國公在側,給治郎先一步上了孫老哥配好的藥麽?”
素琴聞言,卻是一怔,這才頭,長吐口氣,坐下,看着媚娘,不由搖頭失笑道:
“罷了,到底還是姐姐沉得住氣,竟是立時便想透了關竅……”
媚娘一笑,面容漸冷:
“是啊……我的确沉得住氣,不過……那也隻是爲了想把那個要傷害治郎的人,找出來,以血還血,以牙還牙而已。”
素琴一怔,看着她的表情,不知爲何,突然覺得全身一陣發寒,看着媚娘的目光,也漸漸變得更加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