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節雖過,可立政殿裏卻總是不叫熄了燈。
原因無他,兩位皇子一個比一個愛瞧燈,大的那個愛,的那個剛剛睜了眼睛,就更愛得緊。
于是李治便着旨,準立政殿牡丹燈不必撤下。
媚娘初時聽聞此旨,也是無奈,于是便着令,傳以立政殿裏道:
“主上恩賜,妾等當與天下諸兒共恩。”
于是便着令下去,自取其私錢數十萬貫,乃購糧百萬石、印啓蒙之卷數十萬冊、購良筆好紙無數……更另共良帛數萬匹,盡賞于大唐天下内外之中未滿十歲之兒。
乃傳鸾令道:
“妾爲君上側,衣食無憂,風雨無愁,然自念無功無德得蒙聖恩如是,故心實難安。
乃每着主上恩賞,則自愧不得功可居之,着以儲,以念皇恩。
數載至今,乃今朝得天之幸,再爲我大唐着澤延嗣,妾心喜之甚,又蒙聖恩得賜合殿之燈以供兒嬉,乃歡喜之餘,憶及聖上每常多挂憂大唐兒衣食教養,常謂不知可得人人衣乎,可得人人安乎,可得人人識乎……
着今以一應之物散之,以求天下同樂,更求大唐子民安樂無邊,子孫福綿。”
此令一出,大唐天下盡皆歡喜不勝,同謝皇恩。
……
三日後。
太極宮,立政殿。
夜已深沉,德安卻才傳過話兒來,道因近日來邊陲吃緊,李治與諸臣徹夜議事,怕是不能回立政殿安歇,還請媚娘早早兒歇下。
媚娘倒也沒有什麽難受的,隻是了頭,看着德安謝恩回太極殿侍奉,然後才轉身看着明和道:
“她們回府了?”
“回娘娘,是。”
明和知道媚娘問的卻是媚娘母姐,榮國夫人楊氏和賀蘭夫人武氏,于是便低聲道:
“昨日夜裏,咱們在并州老宅那處安着的人已然回報,道她們是連夜回的府。”
媚娘淡淡道:
“如今得了封位,母親怕是再也不能容忍那兩位姨娘,還有哥哥們了罷?”
明和頭:
“回娘娘,正是如此。老夫人一回府,立時便是對着家中的兩位姨娘動了手。至于兩位大公子……
倒是沒有什麽動靜。”
媚娘看了他一眼,卻緩緩合了合眼,半晌輕聲道:
“現在沒動靜,是因爲她還沒想好,要如何對待哥哥們。
畢竟在她心裏,哥哥們便是再千般不是萬般不好,那也是應國公府的承嗣……
她不敢動,也沒理動。
所以想必……她眼下不言語,卻是别有心思。
罷了,她們的事情,我不想管,也管不了。隻消莫鬧到我眼前來,便一應都好。你且傳話兒下去,務必要看好了她們,不要讓她們再進京來胡鬧。
不過……”
媚娘卻是淡淡一笑道:
“不過想來有元舅公和韓王兩位下手,她們卻是難離得并州半步。”
明和含笑,頭道:
“娘娘英明。”
媚娘看了看他,卻殊無半兒笑容,好一會兒才又輕聲問道:
“韓王府那邊兒,可有什麽動靜?”
明和低聲道:
“眼下倒也是沒什麽大事,隻是韓王似乎得了些消息,也很是對皇後的下落搜了一番。可因着到現在也沒個結果,是故也是放棄了。”
媚娘聞得王善柔三字,卻垂眸而下,半晌輕道:
“眼下她如何了?”
“回娘娘,依着法子治着呢,也不叫她死,也給她飯吃。隻是每日裏必然要抱了兩個孩子到她面前去玩一玩,鬧一鬧,也按着您的話兒,不叫她碰着一星半兒,隻把她關在栅欄裏邊兒,叫她眼睜睜地看着。”
媚娘擡眼:
“你沒有那麽愚蠢,卻抱了弘兒與賢兒去罷?”
“這個自然,明和尋的卻是宮外的孩子們,隻是給換了咱們殿下的衣裳——論起來他們的父母也是歡喜得緊,入一趟宮,便賞了好些好東西。又不需要做什麽事,隻消抱着在那兒玩耍便好了。”
媚娘再擡眼,看着他:
“可是她不會哭麽?不會叫麽?”
“自然會叫會哭的。隻是咱們卻是将她高高兒地關在那閣樓之上,那些孩子雖也在閣樓之上,卻到底與她之間隔了一道金水河,她便是哭,孩子們也聽不着的。”
媚娘流轉眼波卻輕聲道:
“金水河雖寬,可你們爲了讓她看得見,隻怕卻也是要挑些窄的地方了……那便隻有凝雲閣。那裏可别出什麽亂子呢!”
“娘娘安心,那裏盡是徐太妃當年帶進宮裏的老宮人了,一個個都巴不得看着皇後被千刀萬剮在眼前才痛快的。何況動手的,也不止是咱們。”
媚娘揚眉,好一會兒才輕聲道:
“你們尋了高手,封了她的啞穴?可據我所知,這影衛之中高手雖多,能夠保證封她啞穴又不傷她性命的天下間也隻有兩人……
若是爲了素琴,德獎是肯的。可一來他到底是個正氣漢子,雖則痛恨皇後這些年的陰毒,卻未必便肯下這樣的手……
慕容嫣?你們卻是怎麽動她的?”
明和含笑了頭,又搖了搖頭道:
“娘娘果然明察,不過卻不是咱們服慕容姑娘的,是她自己出現,是這皇後給天下間的好女子丢盡了臉,接着出手便出手了。然後便消失不見。
自那日以後,她每逢旬日便會來一次,給皇後解上半日的穴,卻不叫她真的成了啞巴,然後便趁着皇後痛哭之時,跑去酒窖裏偷酒喝。再過半日看着皇後哭累了,這才來再封了她的穴……
皇後如今,也算是得償所願了:
她每日裏都可以看到自己最想看到的孩子,也可以每日裏看着主上在她面前與幾個最想看到的孩子玩耍……
隻是,她永遠沒辦法走近,更沒辦法開口一個字便是了。”
媚娘卻不笑,隻是盯着地面,半晌才輕道:
“即便如此,也是便宜了她……
若不是她,惠兒也好,治郎也罷,還有……
還有我的嫣兒……”
提及早逝的愛女,媚娘便是淚意盈盈。好一會兒她才強忍着,輕聲道:
“你傳我的話兒,明日起,把嫣兒的靈位擺在囚着皇後的牢籠之外,每日裏焚香祭拜……尤其是靈位,一定要正對着她,讓她日日夜夜,都面對着嫣兒的靈位……
我要讓她一輩子都不能忘記,自己曾經對嫣兒做過的事情!”
媚娘輕聲道。
明和頭,恭然稱是。
次日午後。
當消息傳到李治耳邊時,李治正抱着李弘在太極殿裏,一手批着新呈奏疏,一手抱着正跟着他念誦帝範的李弘。
聽完了德安附于耳邊的私語,李治揚了揚眉,看看德安:
“你是媚娘叫人刻嫣兒的靈位,擺在那個毒婦面前?”
“德安隻是覺得,這樣會不會太過張揚……”
“對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而言,皇後一直活着。對舅舅他們而言,皇後也是活着。知道了,便知道了。也無妨。
何況,這樣對她來,實在已是寬待。”
李治搖搖手:
“媚娘做事自有分寸,你卻不必過于涉入。”
德安應了聲是,然後又輕道:
“另外還有一樁事,這些日子以來,元舅公府中似乎頗有些動靜,極爲奇怪。”
李治正預備着拿起朱筆來,教李弘寫一寫字,卻在聽到德安的回報之後停下筆來,看着他:
“罷。”
“元舅公府上安插在江南一帶的諸支朱衣衛,近日紛紛被召返回京,似有什麽大動作。”
李治微眯了眼:
“此事媚娘可知道了?”
“娘娘顯是知道了,這些日子裏,她新得訓的幾支影衛,已然潛入了元舅公府左右,隻待尋機切入其中。”
李治頭:
“你也傳令所有影衛,叫他們盯緊了舅舅府上的動靜。易後之日日近,或有變動,可别在這個時候,出什麽大亂子。”
德安頭,輕聲道:
“那主上,還有韓王那邊兒抓着蕭氏之事不放……卻當如何?”
“蕭氏……”
李治搖頭,好一會兒才輕輕道:
“素節到底還是叫朕失望了。”
德安一怔,接着便立時悟道:
“難不成是雍王殿下?可他爲何……”
倏地,德安看着李治懷中樂呵呵地對着自己歡笑的李弘,明白了些什麽:
“他還是沒有放棄……”
“生于天子之門,又怎麽可能放棄?”
李治厭惡地皺眉,然後搖搖頭道:
“罷了,也是合當有此一難。你且着宮中近來加緊了,務必将他與韓王之間的聯系給斷了。如此一來,或者他也能多少醒一些。”
德安又稱是,然後又道:
“另有一事,主上,前些日子德安偶得聞一言,卻是關于韓王與當年北門之變的事情……”
李治聞言,立時瞪大眼,轉頭看着他,好一會兒才輕聲道:
“當年韓王叔不過與如今的弘兒一般大,又關他什麽事?”
“據……當年雖則韓王年幼,确未曾與此事有關,可此事之因……似乎卻因他而起。”
李治屏了呼吸,好一會兒才輕聲道:
“你是……當年的宇文昭儀……”
“正是。人言當年宇文昭儀,其心性智慧,一若後來的先帝淑妃,前朝帝女楊淑儀……
是以才會高祖如此看重。”
德安輕聲道。
李治咬了咬牙,下意識看了一眼懷中的李弘,輕輕道:
“是啊……就算不爲家仇,不爲她自己……可爲了她的兒子……”
他閉了口,好一會兒才輕道:
“傳朕旨意,着令韋待價暗中徹查當年之事!所有一應需用,盡由其得!
朕要的,隻是真相!”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