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看着正抱了個大葫蘆兒在被嬷嬷抱在懷中看着自己的李賢身邊,亂滾亂爬的李弘,婉然一笑,接着起身,徐徐走到殿前,看着殿外白雪。
明和自後趕上來,輕輕替她披了衣裳,然後道:
“雪夜寒涼,娘娘還是多保重些身子的好。”
媚娘回頭一聲淡笑道:
“想必此刻,元舅公正在與阿羅一處商議皇後之事罷?”
明和欽佩道:
“娘娘英明,早早兒算準了皇後死不得,便好好将太子殿下送去的藥給換成了假死之藥。如此一來,不但讓元舅公自亂了陣腳,竟犯下讓裴行儉上疏出言不恭這樣的大錯,也讓王柳二氏徹底在朝中失了信。”
媚娘悠然道:
“太原王氏何等門第,雖則之前咱們與他們也算是勢均力敵,可要是想扳倒他們,那便非得斷其一切根基支柱。
若是一味硬來,隻怕至時那些擔憂唇亡齒寒的氏族官員們會一應而起。是故若要除去太原王氏,那便必得使其先失信于諸氏。之前雖則王蕭二族之争已被鬧得大了,卻遠不能動搖那些氏族中人對太原王氏一門的信任與從仰。
所以,我們需要從根基中斷他們與諸族之間的聯系與信任,瓦解他們的氏族之盟。”
明和頭道:
“娘娘得是,這太原王氏一門之所以興盛,明白還是因爲他們與真正可是氏族之王的琅琊王氏相關甚切。所以要斷太原王氏之根,便需先斷了琅琊王氏與他們之間的一情念。”
媚娘頭,淡淡道:
“誠如治郎日常所言,琅琊王氏,才是如今天下數百自以氏族爲貴的諸姓之中,真正的氏族高門。然正因他們是真正的氏族高門,從來就不願意介入朝局之中,是故才會一步步地被這些僞爲氏族的所謂華族所暗中排擠至這等凋零之地。
不過,琅琊王氏一族中人,或者天真純樸,不思朝局不求名利,隻爲治學養德,可數百年的傳承也非虛假。一朝若是叫他們發現,他們最不能被沾惹的底線,竟然要被打破……
那麽他們必然會奮起還擊。
而對于那些将自己的根基,自己的一切都綁在琅琊王氏這個神話之上的氏族們來,這樣的還擊,便是緻命的。”
媚娘淡淡一笑道。
明和頭,敬佩道:
“誠然如此……琅琊王氏最大的底線,便是斷然不沾惹朝局,更絕對不願被朝局所利用,所左右……
而皇後卻未必能看清這一。畢竟在她看來,琅琊王氏再如何被視做神話,也不過是些沒落之族,實在是個空架子。”
“可她卻沒有想過,自己的母族,卻正是要靠着這個空架子來支撐着根基的。所以無論此番琅琊王氏是要與太原王氏一系劃清關系,老死不相往來也罷,還是要反擊一把,徹底将太原王氏這等虛名擊破,使之潰于天下人面前也罷,太原王氏一門,都是注定要輸了的。”
媚娘淡淡一笑:
“所以從皇後真正選擇了要利用琅琊王氏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然宣告了她與她的母族的失利,也已然讓治郎真正開始了他整治氏族,一肅天下綱的大業之路。”
明和的目光,慢慢變得有些激動:
“果然……娘娘早已料到……不,是主上麽?”
“本宮也好,治郎也罷,都無妨,重要的是,這一次是真的開始了。”
媚娘輕聲道:
“多年的布局,多年的辛苦,終究還是開始了。”
同一時刻。
太極宮。
山水池閣之上。
雪夜寒風呼呼吹來,卻在遇到厚實的風雪帳之後,不得不再一次退了下去。
然而,它終究是不肯死心的,于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終于,風雪帳被吹開一角,露出兩張臉。
那兩張此刻滿帶着震驚與愧疚的臉,屬于一對兄弟。
寒風吹進來,瑞安默默地打了一個寒戰,然後輕聲看着面如死灰的兄長德安道:
“武姐姐知道了,那主上……”
“隻怕卻未必。”
這話的,卻是沉書。
此刻,阿羅不在,沉書便成了最好的傳音人。
他看着前方烈烈的火焰,目光如火:
“娘娘不是那種人。于她而言,這是咱們堂兄弟之間的事,她不會幹涉。”
“隻要她認爲我們所作作爲,并無對主上不利之處,對麽?”
沉默許久的德安輕聲道。
沉書看看他,淡淡道:
“我們這些年的所作所爲,沒有一樁會讓她覺得不利于主上的,隻有一件……”
瑞安咬了咬牙,目光中微現淚花,看了一眼同樣痛苦的德安:
“當年……當年三哥爲了報仇,而選擇了推波助瀾,逼着主上登儲……是麽?”
沉書默默頭,半晌才輕道:
“雖則當年‘他’的确是有心要讓主上登儲的,可‘他’希望的,卻是更加溫和的方式,承德,你太心急了。”
德安不言,好一會兒才輕道:
“是啊……我知道,我知道早晚會有這麽一天,會被他們發現。我也知道一旦被發現了,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我不後悔,哪怕将來主上要我性命,我也甘願雙手奉上——
左右我們都知道,當年的真相到底是什麽,也都知道于我們而言,‘他’或者有罪,長孫無忌或者也欠我們的,可先後娘娘與主上……
他們卻沒有一星半對不住我們的地方。他們于我們有的隻有恩。”
“事已至此,命也運也,你也不必再過内疚。到底,内疚也沒有任何意義了。唯一能評判我們到底該有如何結局,該受何等對待的人,隻是主上。想必娘娘也明白這一,所以才沒有告訴主上。既然她好意如此,我們也不該讓她失望。”
沉書靜靜地:
“我跟二哥商量過了,娘娘希望救她的母姐出來,我們當然要救。可是有一,救,卻是不能白救的。”
瑞安霍然擡頭瞪着自己的哥哥:
“難不成你還要跟武姐姐談條件?!”
“當然不是。相反,我們要談條件的人不是娘娘,而是那對老是在這本來就已是亂麻一團的深局中添亂的母女。”
沉書沉着道:
“其實不止是對娘娘,便是對主上,甚或是對我們的大計而言,她們也是最大的麻煩與變數。必須得妥善處理她們。”
“你不能殺她們,娘娘口裏雖然那般了,可她是斷然不能容忍自己的母姐因己的一恨意而死。”
瑞安皺眉輕道。
“這個二哥明白,恕更明白,你也不必急。”
德安勸慰道:
“想必恕到這裏,是與二哥有所決定了。”
“是,我跟二哥商量過之後,打算借韓王和長孫無忌的手,把她們牢牢地困在自己府中,半步都不得出來。”
沉書輕道。
瑞安一怔:
“那要如何做到?此事實在不易啊!那對母女……”
瑞安歎息:
“恕哥,她們可不是什麽聰明人物。”
“易與不易,關鍵就看我與二哥接下來能不能動了長孫無忌與韓王。不過我想二哥處是沒什麽問題的。畢竟這些年來,他已然是長孫無忌的一雙手臂。但是韓王處……”
沉書輕道:
“卻需要你們相助。”
瑞安一怔:
“我們?爲何不直接與娘娘……啊……”
他若有所悟:
“要借太子之手麽?”
沉書頭:
“目前能讓韓王多少放心的人,便隻有太子李忠。而且近日來諸般事态漸出,想必你們應該也看得出來,這孩子看着似乎是默默無能,實則卻是心絕手狠不遜其嗣母王氏。若容他坐大,隻怕将來易後易儲便是要鬧得大發。此時多少在他與韓王之間做些事,讓他們二人開始互相懷疑,看起來似乎無益于咱們現時的處境,可從長遠看來,實在是最好的伏棋隐兵。”
德安頭:
“恕得不錯。既然如此……那瑞安,你莫遲疑,現在便去罷!”
片刻之後。
長孫府中。
長孫無忌最終還是從震驚之中回了神,緩緩坐下,目光看着前方,好一會兒才輕道:
“實在沒想到……她竟然能走到這一步。”
阿羅低聲輕道:
“隻怕也不止是她罷?此等算謀,若非主上定局,怕是也難成事。”
長孫無忌看了一看他,卻輕輕道:
“是她,還是主上,卻已然沒有任何意義了……
如今的主上與她,便如光與影,陰與陽。難分,亦難解。難舍,亦難離。”
長孫無忌隻搖頭,苦笑一聲道:
“這樣的人物,一個已是難以對付,何況二人同心?
看來這大唐天下,漸已成他們的棋局了。
也罷……”
長孫無忌突然笑了起來,搖頭撚須道:
“這些年來算計謀劃,不正是爲了此事麽?也好,隻要主上能夠一直這般下去,隻要武媚娘永遠隻願做主上身後的影,那麽老夫也可以退下去了。”
阿羅看着長孫無忌,好一會兒才輕道:
“主人,您眼下這些話,卻是早了些。武媚娘的登後之心,從來未息過。主上的易儲之意,也從來未平過。”
“其實當琅琊王氏與太原王氏劃清關系之時,她登後之事,便已成了定局,老夫已然是赢不得她了。隻是老夫不認爲可以放棄,也不認爲能夠放棄。”
長孫無忌輕輕道:
“然而老夫也明白,此時已非可以不可以,能不能放棄的事了。而是如何能夠争最後一絲希望,希望能将武媚娘釘死在這後位之上,永不能再往前邁一步!”
這一次,阿羅是真的迷茫了:
“主人這是什麽意思?她一個女子,登上後位母儀天下已是萬般不易,難不成主人還以爲她能做下一個秦宣後?”
長孫無忌卻苦笑一聲,搖了搖頭,目光清定卻暗含憂慮道:
“秦宣後?那個任人唯親,無論前朝後政,皆隻會用裙帶之策的芈八子,又怎能與這個女子相比呢……
秦宣後也好,漢高後也罷,到底,都不過是些可狠絕天下人,狠絕諸親,卻唯獨不能對自己狠絕的得運之女……
又有哪一個,能與這個可能無法狠絕天下人,也無法狠絕諸親,卻絕對可以對自己狠絕至毀名棄命亦不在乎的女子相并肩?
她若是想……又怎麽會隻能爲影……”
長孫無忌一語,卻沉默。
阿羅看着他,半晌也不言語,好一會兒才輕道:
“主人如此擔憂,看來這武媚娘也着實是不能留了。若如此,不若便由阿羅……”
“萬萬不可。”
長孫無忌輕厲道:
“她縱有千般不是,卻是先帝與今上平定朝局,肅整天下氏族之患的最大殺招,若輕易除之,反而會弊大于利!何況她如今在朝局之中雖然名聲日衰,可在民間卻是聲望日隆,一朝若是死于非命,必然引得天下人議論同情,卻反而更不利咱們日後行事!”
阿羅皺眉,半晌才道:
“那……卻不知要如何?難不成隻能囚禁着楊氏母女二人來逼她就範?可依阿羅之見,她也未必便肯就此罷休。主人總是要想個兩全之法。”
長孫無忌沉默半晌,突然擡頭看他:
“你以爲,那楊氏母女二人,若要處置,該當如何?”
阿羅一怔:
“主人問阿羅?”
“事已至此,若不設法,那楊氏母女,怕也早晚要成燙手山芋了。”
長孫無忌輕歎。
阿羅想了一想,卻忽道:
“那主人爲何不索性放她們回府,然後暗中安排……一旦武媚娘有不得之舉,便借他人之手除之,以圖兩利呢?”
長孫無忌目光一凝:
“韓王?”
阿羅了頭:
“阿羅無能,想到的也隻有他這麽一個可以讓武媚娘深信不疑,又于我大唐與主上贻害無窮的人選了。”
長孫無忌聞言,卻是默默不語,良久才輕道:
“你去傳令,看看這些日子,東宮之中與韓王府上的那位沉書,可還有什麽交葛沒有。”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