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那兒卻是睡得酣沉,心下倒也吐了口氣,轉頭便看着明和道:
“最近宮裏,怕是也該有些風聲傳着關于皇後與淑妃之事罷?”
“娘娘英慧,明和正待請您示下。”
明和低聲道:
“因着正逢新年,再者長将她們二人放在那裏也不适合,咱們便按着娘娘您的吩咐,好好兒地将王氏與蕭氏二人移入了冰棺之中,寄存于舊年廢棄的觀裏了。”
媚娘一皺眉:
“不會是大火焚了的那家屬于太原王氏的廟産?”
“正是。”
“怎麽會放在那裏,誰的意思?”
媚娘緩緩坐下,輕輕問道。
明和怔了一下回答道:
“是明和想着的,覺得這處觀産早已荒廢,想來太原王氏也不會再行詳問,更加不會想到有人會将王氏遺骨放在自家地所之上……
娘娘可是覺得有些不妥?”
“不是有些,是大爲不妥。
虛實之法,也得看人爲之。需知那柳氏眼下雖然被囚,卻非無耳目可用。
你何時安排入内的?”
明和自責道:
“是明和疏忽,前日入内的。明和這便去安排。”
“你不要去,我會安排别人去。一旦你現身,怕是會更加麻煩。”
媚娘搖搖頭,又安慰他道:
“你也不必過于自責,此事原屬難料,我也隻是擔憂而已。未必便立時成破。”
明和也隻得頭應是。
可惜的是,媚娘的預感,果然還是成了真。
……
大唐永徽六年正月初七。
尚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方才開朝,卻已然有裴行儉上本請奏,要求高宗李治詳查宮内流言,當今中宮,因罪被囚的王氏已爲後廷妃嫔所害,身緻其死之事。
“後德有失,天意昭昭當罪,然其位應份,不當受辱,後宮妃嫔如此,實不可恕!”
這是奏疏裏反複出現了兩三次的一句話。
李治呢,隻是看了眼,便冷笑一聲,頭也不擡地扔到一邊去,一邊繼續朱筆批着奏疏,一邊慢慢對着正撿了奏疏起身的德安道:
“傳朕的口谕與裴行儉,就朕倒是想聽聽,他到底是朕的臣屬,還是朕的長輩?還有,什麽叫做後德有失?何爲失德?何爲有罪?叫他去元舅公處,好好兒把大唐疏詳讀議意三日再來見朕!”
德安張口欲言,可看着李治不悅的表情,終究還是不能什麽,隻是輕聲應是,轉頭便去找媚娘。
媚娘正在立政殿裏,聞得此言,先是淡淡地了句果然,然後便道:
“無論如何,裴行儉此疏之言,實在有失臣下之禮,該責,且先将治郎之旨傳下,然後……”
媚娘附于德安耳邊,細幾句,便叫德安立時連連頭稱是。
是夜。
長孫府中。
長孫無忌聽得阿羅與兩名探衛回報,一時間便皺眉道:
“你可确定了?”
“是。阿羅親眼所見。”
謹慎一頭之後,阿羅又道:
“昨日午後,阿羅親眼所見,那個名喚玉如的影衛,披着皇後囚于掖幽庭冷宮之時,常穿着的淡色羅襦入了那早已荒廢的廟觀,可不多時出來的便是皇後。
初時,阿羅也以爲自己看錯了人,可再仔細看時,那容樣,分明正是王氏。隻是瘦削了些。”
長孫無忌看了看他,突然冷冷一笑:
“好,果然是高手。”
阿羅又一怔道:
“主人的意思是……”
“皇後早已死去,此事,卻非假。那玉如入了觀出來便成了皇後,爲何?無非是爲了能夠叫人以爲,皇後尚且在世,隻是難得那玉如竟然能夠有如此高超的易容之法,連你也瞞了過去。”
阿羅聞言,卻是不語,隻是表情有些猶豫。
見他如此,長孫無忌反而有些意會,便一挑眉道:
“怎麽,你似乎相當肯定,那個女人便是皇後本人。”
阿羅慢慢道:
“主人,您也知道的,當日皇後之死,是阿羅親自去看過,驗過的,半無錯。是以昨日看到那形似皇後的女子從廟觀之中走出之時,初也是以爲乃玉如易容,亦或他人改形而成。
是故阿羅有心,便召了諸位朱衣衛高手的兄弟們同往其内驗證。更有白女俠扮作凡婦,在那觀中換作是留在門外的女侍,整整守了她一日夜……”
長孫無忌一怔,下意識地看向一邊立着的另外一男一女兩個朱衣衛。那個女子便頭,輕道:
“意如親眼所見,後來人稱玉狐的玉如玉氏從觀中再度走出,且将那個被兩三個侍女帶着出去的女子又帶了回去,二人同時出現,顯然那個女子并非玉如氏。
且意如觀她一動一靜之間,體态宜然,那種氣度涵養,風範雍容,非得數十年浸養不得。”
長孫無忌看了一看阿羅,皺眉道:
“可還有一個慕容嫣,還有一個玉明。”
“主人,阿羅可敢肯定,斷然不會是她們。”
阿羅搖頭道:
“慕容嫣本屬西域民裔,是故身形極其修長,便是我大唐男子也多有不及之處。皇後雖也不低,卻遠不及慕容嫣。以屬下等愚見,以短扮長易,然而以長扮短,又是要來回走動,甚至還要在白女俠眼力之下,沐浴淨身卻不露破綻,實在是大羅金仙也辦不得到。
至于大玉狐玉明更不必提,她雖則與皇後體型也不多差些許,然其面頰比起皇後的蛋圓臉兒來,卻是寬了一指有餘,這聽起來雖則不多,可主人也知此乃骨相之差,肉皮血發皆可易,唯獨骨相卻是萬萬動不成的。
是故斷然不會是她。”
長孫無忌頭:
“的确是不可能之事。可你是親眼看着皇後遺骨的。”
“主人,言及此事,阿羅倒是也頗爲持疑了一段時間,直到白女俠聽聞她了一件事……敢問主人,當年韋昭容内鬥元、徐、武三女之時,武昭儀曾被誣謀害一個先帝嫔妃腹中之子,打入掖幽庭受盡折磨待死……時阿羅尚且年幼,卻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長孫無忌一怔,看着他:
“此事屬實……隻是皇後怎麽知道的?”
“鬥膽再問一下太尉大人,當年在掖幽庭中,先帝是否曾經真的賜給武昭儀一顆假死之藥,以助她尋得機會,離宮而去?”聽到長孫無忌的回答,白意如輕聲問道。
長孫無忌立時變色:
“難道是那顆藥……可它根本沒有到武氏……不……不對……不對……”
長孫無忌隻一沉思,便立時拍桌慨歎:
“好一個武媚娘!好一個武媚娘!好一個武媚娘!”
他起身,在屋中來來回回地走,心思顯是極爲激動。
阿羅看了看另外二人,白意如等意會,立時退下,隻留他一人時,他才輕聲問道:
“看來,武昭儀果然是将那藥拿到手了麽?”
長孫無忌不語,半晌才輕道:
“自先皇後娘娘去世後,先帝的習慣,便是将一應要物放在立政殿中……想來當時武媚娘出宮之心倒也是真的急切,加之利用與時爲晉王殿下的主上情份,偷入立政殿中拿了它出來備用,倒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藥不是隻有一顆麽?王蕭二人……莫非武媚娘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留蕭氏活命?”
“于她而言,蕭氏根本不放在眼裏。她此番行事,隻怕卻是要設計咱們與太原王氏……不,不對,她根本便是沖着太原王氏來的。她早就知道,柳氏便是被罰在家中,也不會安生,而且于她而言,登上後位最好的辦法,便是留着皇後,讓她在天下人面前毀掉名聲……所以她又怎麽會真的給太子機會,毒殺皇後?
必然,那藥是被換過的。所以皇後從一開始根本沒有死!隻是因爲蕭氏死了,所以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必然會深信……如果她要殺,那麽一定是兩個人一起殺!根本沒有人會想到她竟然能忍到這種地步!竟然會爲了順利登上後位,虛張聲勢,假死保下皇後性命,又将她囚禁在太原王氏自己家的家廟裏!如此一來,一旦事敗,人人也都隻會相信,皇後是自己有意逃出宮禁,這才躲在自己家廟之中!而行儉上疏請問皇後安好一事,也必然會被視爲是咱們關隴一系與太原王氏一族相謀,布局而成,是對武媚娘的刻意誣害!這是要一石二鳥……不!一石三鳥之計!
立己身清白之名,毀皇後王氏之譽,斷關隴相助之可能……
好,好……好!”
長孫無忌表情複雜,不知是慨然,還是憤然地看着前方,輕聲道:
“好一個武媚娘……好一個武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