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宮牆之外,停着一輛裝飾得極爲華麗的馬車,金配紫,綠配紅。
馬車邊立着兩隊侍,雖則寒風陣陣,也凍得他們手臉俱冰,可看起來卻也不是多冷——畢竟這樣穿着絲綿錦袍的侍,放眼整個長安,也是少見的。
繡着回绫紋格的車簾一動不動。就像旁邊微啓的黑色宮門。
不多時,宮門再啓得大了些,一個穿着同樣絲綿錦袍的侍匆匆奔出直到馬車前,叉手袖禮,低聲道:
“夫人,内侍庭裏傳了話下來,是昭儀娘娘正在做雙月,卻不适宜出門來的……”
車簾之中傳來一個模糊的女音:
“不是隻見陛下就可以了麽?”
“陛下……正與元舅公等諸要員議政,怕是不能見得的。”
侍心回道。
簾内的女音沉默了一會兒,才微有些急促道:
“若是平日裏便也罷了,可此番是陛下賜恩封賞母親,難道這謝恩她也不許咱們去謝麽?!她怎麽這般毒絕……難不成以後就打定了主意再不見母親一面麽……”
“順兒!”
一道微老的聲音響了起來,無奈道:
“你還不明白麽?隻封了爲娘,卻未曾封你啊!便是你要進,也進不得……”
那道模糊的女音沉默了,好一會兒,車裏才傳出微老的聲音,着令轉車回府。
宮門内,樓上,瑞安身披雪袍,抱着白玉拂塵立在一片蒼茫雪中,看着那輛粼粼而去的馬車,冷冷一哼,轉身自離。
……
片刻之後。
立政殿。
聽得瑞安回報,媚娘淡淡了頭,輕聲道:
“她還是不死心。”
瑞安皺眉:
“娘娘,總得想清了法子,看看到底是哪兒出了岔子……主上此計,卻未行效。”
媚娘搖頭,卻不言語,半晌才輕道:
“由得她去,左右治郎是看不上她的,她要鬧,便由她鬧。此番治郎封了母親不封她,意便在警告于她,可她還是不知好歹……卻能怪誰?”
瑞安聞言也是連連歎氣。
好一會兒,媚娘又伸手撫了撫剛剛吃飽飲足,睡得香甜的李賢漸已變得光滑粉嫩的臉兒道:
“此事無妨,隻由她們去鬧便是,治郎天子旨意已出,任她們枉有天大的膽子,也是無法可想。眼下,卻有另外一樁事,需得你去好好兒打聽了。”
瑞安一怔,卻看着媚娘道:
“何事?”
媚娘搖頭,半晌才輕道:
“今日太極殿中,你可知元舅公上了一本密疏?”
瑞安搖頭,不解道:
“可是此書于娘娘有何不妥之處麽?”
媚娘緩緩搖頭:
“對我無有不妥,但是于治郎……
怕是他不願意看到這封密疏的。”
瑞安再一怔:
“娘娘……”
“此疏内奏,若我所料不差,卻是上禀治郎,前代隐太子似有餘嗣未盡除,請旨恩準斬草除根的。”
瑞安猛地睜大眼:
“隐太子?!可是他嗣下數子豈不是早就……”
“若能活得下一個稱心,其他的幾子自然也會有機會活下來。”
媚娘輕輕道,長歎口氣。
瑞安倒抽口氣,輕輕道:
“這……這怎麽可能?!當年隐太子數子于北門事變當日便已盡數爲尉遲敬德所殺,此事内外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甚至幾子遺體業已盡數入陵陪葬隐太子,如今怎麽又會冒出來……”
“你也了,人人都知他們爲尉遲将軍所殺。可爲何後來又冒出來一個稱心?”
媚娘輕聲道:
“而且他還正趕巧便留在後來的太子承乾身邊?”
瑞安睜大眼,好一會兒才道:
“娘娘的意思是……當年的稱心,其實心存不軌……”
“不,若是他果然心存不軌,以承亁太子那般不疑他心的性子,怕是早就爲其所害了。更加不會有後來稱心甘以性命保下承亁太子的事情。
在我看來,稱心此舉,卻更像是在報恩。”
媚娘輕聲言道。
瑞安眨眼,更加不解:
“報恩?”
“報恩。”
媚娘頭,看着李賢的目光雖然柔和,可出來的話卻是極爲清朗:
“别的不提,你且想一想,當年的事情有多少蹊跷之處,便可窺知一二。”
瑞安垂首想了片刻,這才道:
“是啊……起來也是怪,那北門事變之時,隐太子與巢剌王,還有先帝三府殿下的情勢已是劍出鞘,弓滿張……
先帝知機,事發若此,若非他早有所安排,隻怕也難得出隐太子與巢剌王之手。
所以料起來,那隐太子與巢剌王二府之上親眷也不應如此出脫控制,特别是……”
瑞安不下去。
媚娘頭,輕道:
“特别是這隐太子數子,盡爲男丁,論理論據,若先帝心存清理之意,必然不能叫他們有任何一機會逃脫的。”
瑞安頭,目光複雜:
“先帝英斷,實非常人所能。若他于此事之上安排不得,卻叫人實在不能相信。”
媚娘也頭道:
“但若天下無人能破先帝之謀,卻也未必。至少當時便有一人,絕對可以破先帝之謀,從中救下這幾位嗣子。”
瑞安擡頭,看着媚娘,好一會兒才輕道:
“先皇後娘娘……”
媚娘頭,淡淡道:
“若論知機,論對先帝的了解,古往今來除了神……除了先皇後娘娘與當今太尉大人之外,實在再無第三人。
便是當年楊淑妃那等女中英豪,也難斷得先帝心思如此之準。所以下手的,一定是先皇後娘娘。”
瑞安會意:
“因爲比起先皇後娘娘和先帝來,最希望除盡隐太子一脈的,卻正是元舅公麽?”
媚娘頭:
“而且最了解他這番心思的,除了先帝,便是先皇後娘娘。”
瑞安又道:
“可先皇後娘娘到底也是對先帝一片忠心癡情,不會不知道元舅公如此所爲,卻是真正爲先帝着想。”
“正因爲先皇後娘娘對先帝一片忠心癡情,正因爲她是這世上最了解先帝的人之一……甚或與她哥哥,咱們的元舅公比起來,她都更了解自己的夫君這個原因……
她才最可能要拼盡全力保住隐太子這幾個孩子。”
媚娘擡眼,看着瑞安:
“因爲她知道,無論先帝當時下了什麽決定,又或做了什麽心思,最後若是這幾個孩子沒有保得下來,事後最痛苦最後悔,最不能安寝的,必然就是先帝自己。”
瑞安卻不解道:
“是麽?可就瑞安自跟在主上身邊所察,先帝卻是從未過,甚至表示過後悔要殺盡隐太子一脈諸嗣之事啊?”
媚娘淡淡一笑,看着他輕道:
“那是因爲先帝知道,這幾個孩子不會死,也沒有死。”
瑞安一怔,瞬時了悟:
“娘娘的意思是,因爲先帝明白先皇後娘娘的心思,一如先皇後娘娘明白先帝的心思,所以他知道,便是自己下了這等違心之令,先皇後娘娘也一定會搶在先帝之前保下那幾個孩子?”
媚娘頭一笑。
瑞安想了一想,卻道:
“可是若果如此,那先帝怎麽就能保得準,先皇後娘娘一定來得及下手?又一定能保下呢?”
媚娘怡然一笑:
“其實這一,之前稱心之事時,我便多有些懷疑,隻是一直不能理解如何先帝便這般肯定先皇後娘娘一定能夠得手。
至後來,在宮中日深,我漸知先皇後娘娘諸番所爲,加之尉遲将軍可是爲先帝最信幸之人,想必于先皇後娘娘,他更是得加重寵。
而且我早年有幸見過尉遲将軍本人,他爲人看似一派天真魯莽,不思世事,實則卻是心思細膩,極爲清楚的人物。
想來,他也是感激先皇後娘娘早年在秦王府的諸般恩護之情的。再加上他也未必便不知先帝心思……
是故若是先皇後娘娘開口,他信重先皇後娘娘之能,必然會将幾個孩子全數交與先皇後娘娘妥善安排的。”
瑞安眨了眨眼,卻又不解道:
“可是娘娘,便是先皇後娘娘果然如此過人,尉遲将軍果然肯回報先皇後娘娘一片恩護……那也得先皇後娘娘定準了先帝會着尉遲将軍動手啊!
可此事……此事卻是先帝臨時下令……”
“論起來卻是臨時下令,論起來,先皇後娘娘也的确不應該知道這道密旨。可若是……”
媚娘頗有深意地擡眼,看着瑞安:
“若是先帝下此密旨之時,先皇後娘娘正巧便在身邊呢?又或者……”
她淡淡一笑:
“又或者先帝下此旨意,本來就是要當着先皇後娘娘的面兒下的呢?”
瑞安猛然睜大眼,滿眼盡是震撼與驚奇之色。
媚娘頭,輕輕歎道:
“初入太極宮之後,知道這些事時,我也是不信的——畢竟在我看來,這樣的事情太過離奇,簡直就等同于先帝在利用先皇後娘娘保下幾個孩子。
可後來與治郎情深意長,爲了能留在治郎身邊,我也頗與元舅公打了些交道,竟也漸漸理解了先帝此舉的難處:
于他而言,他是要謀天下的,隐太子與巢剌王雖爲弟兄,可到底也是誓要奪他性命的人,他不殺,不成。
兩府的嗣子,若不盡除,隻怕也是不成。
而且便是先帝不動手,元舅公也是絕對不能留他們活着的。
比起先帝而言,元舅公實在更有不能讓他們活着的理由——一朝這些嗣子長大成人,知曉了過往,會做出什麽事,實在無可預知,他冒不起這個風險。而爲了先帝,元舅公可以做出什麽樣的事,自陰骨兩家之後,天下間隻怕也是無人不曉。
然而話回來,隐太子也好,巢剌王也罷,到底也是先帝的弟兄,先帝雖則果辣,偏偏也是個重情重義英雄豪氣之人。
所以他斷然不願看着自己沾了兄弟之血後,還要繼續沾上自己那些年幼侄兒們的血,是故他必然要如此行事。
因爲先帝明白,他唯一的選擇便是:
當着心存柔慈,最懂自己心腸的先皇後娘娘的面兒,把這道旨意,下給一個絕對會聽皇後娘娘之令,并且也多少能夠了解自己的人——也就是尉遲将軍。、
如此一來,先皇後娘娘自然就會明白他真正想要的結果是什麽,并幫他實現所有的願望——
既不傷元舅公之心,也不傷諸皇侄之命,更不傷大唐盛世安定之根。”
瑞安長吐口氣:
“所以,先皇後娘娘成了,她并未辜負先帝一慈憫疚悔之心。”
媚娘輕聲道:
“是,她成了。并且也足足瞞了這麽久。
可紙是包不住火的,一個稱心,足以讓元舅公懷疑起當年之事,更加進一步會質疑其他幾位嗣子是否死亡……
所以他是會追下來的,而隻怕今日的密報,便是他這些年辛苦暗查得出來的結果。瑞安,你明白我要你做什麽嗎?”
媚娘輕問。
瑞安頭,輕道:
“娘娘知道,主上與先帝一般,斷然都是不願意看着這幾位堂兄因此事而死的,所以……娘娘是要讓瑞安設法先探出來,元舅公查出來的,到底都是誰,然後相保……是麽?”
媚娘頭:
“是。”
瑞安看着媚娘,好一會兒才輕問:
“那娘娘不怕麽?不怕他們其實确實包藏禍心?”
“不會的,若是連元舅公都要費上好一番心思查,便明他們被先皇後娘娘藏得極好。而且雖則當年先帝與隐太子之事,我所知不多……
可有一樁事我是肯定的,從當年先帝得知稱心真實身份後的态度上來看,他與隐太子,怕是兄弟情深,隻可惜後來因着巢剌王的挑唆,才會有了北門之外,兄弟相殘之恨……
此事,對先帝是件恨事,對隐太子一脈的諸位嗣子們,未必不就也是件憾事呢?
而且我相信,若是先帝與隐太子果然兄弟情深,那麽諸位嗣子們,也是不會忍心真的加害這位自己父親疼愛無匹的皇叔後人的,這麽些年過去,他們總是能查明真相的。
何況……治郎又是這樣一個溫厚仁善的人兒,我相信他們不會對治郎下手的。”
媚娘淡淡一笑。
瑞安怔怔地看着她,突然也跟着笑了起來:
“是啊,姐姐得是,咱們主上,真的是最溫厚的人兒了。老天爺也會保佑主上長命百歲的,姐姐放心。瑞安這便去打聽清楚。”
言畢,便先禮,後再看了媚娘一眼轉身離開,身後,隻留下媚娘微有些濕潤的目光,盯着他瘦削卻依然挺立的背影,半晌不能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