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陵下宮外。
一片大雪蒼茫之中,一道颀長的身影看着天空,半晌不語。
好一會兒,他才回頭,看着身後蹒跚走來的身影。
“你來得也太過早了些,不是好了半刻鍾後的麽。”
一身玄色衣衫的瑞安看着蹒跚而來的人,慢慢道。
對方淡淡一笑,揭下頭雪笠,然後才道:
“十幾年來,你從不曾開口尋過我,隻是不知你今日叫我來,卻不知何事?”
瑞安不言,隻是從懷中掏出一包東西,遞到他面前:
“你可認得此物?”
那人接過,打開之後看了一眼,立時神色凝重,半晌擡頭看着瑞安:
“他……還活着?!怎麽可能!”
“你且看一看,是或不是?”
那人低頭,又看了半晌,才歎道:
“是。”
“……太子殿下與韓王之間的事情,你也知曉了罷?”
瑞安慢慢道。
那人豁然擡頭,看着瑞安:
“你想如何?”
“你覺得呢?”
瑞安不答反問。
那人咬牙,半晌才輕道:
“你……他……”
“無論他是誰,對不住主上,對不住昭儀娘娘,就該清理掉。”
瑞安悠悠道。
那人卻歎:
“可他到底……到底……”
“此事莫叫德安知曉,隻消動手便是。”
瑞安斷然一語,便再不多。
那人沉默,良久才輕道:
“你若如此決意,至少也得與他們一聲,尤其是德安。他也總該知曉這些事的。”
“跟了哥哥這般久,若是這些須事都擺不得定,那也不配稱爲他兄弟了。”
瑞安淡淡道:
“隻管處置便是。”
那人沉默,良久終頭,歎道:
“想不到……終究還是走了這條路。”
瑞安不言,隻是與他一道擡頭,看着遠方烏沉沉一片的天空。
……
是夜。
昭陵下宮。
内寝之中。
媚娘聽着明和念叨着李治今日旨言,道隻因媚娘未出滿月,故一旦足了月,便是雙月也不要在這裏做的話兒,心裏卻想着另外一件事。
“明和,瑞安如今,也被調了來罷?”
“是。娘娘想見瑞安師傅麽?”
“倒也不必……自從文娘走後,難得他也肯出宮來。隻是不知這些時日他情況如何,心裏難免有些擔憂,明日裏你召了六兒前來,着他在宮外的時候,多多看着些兒他……
我真是怕他亂來。”
媚娘輕輕道。
明和眨眨眼,卻遲疑道:
“瑞安哥哥,又能如何亂來呢?”
媚娘搖頭,好一會兒才道:
“有些事,你現在還是不知道的好。”
“娘娘……?”
明和少見媚娘這般憂愁,忍不住想問,卻也不好再問,正在躊躇之間,忽聞得李治駕至,急忙便代了媚娘前去相迎。
媚娘躺在内寝裏,便聽到李治一疊聲的問自己安好之聲,心裏不由大暖,正待回應,又聽得李治言道:
“眼下你母妃養身要緊,弘兒這兩日不若跟着父皇住在外殿,可好?”
接着便聽到一聲奶裏奶氣的回應:
“弘兒要跟着母妃住麽……”
“不成,母妃正帶着弟弟,你可喜歡弟弟?”
“喜歡……”
“那母妃剛剛生了弟弟,身子可不好,弟弟也正柔弱着,弘兒且得忍一忍,隻待母妃與弟弟都大好了,再與弘兒玩耍,可好?”
媚娘屏息斂氣,聽着外面一陣吟嗚童聲,接着便道:
“好……那弘兒要騎馬馬……”
“好好好!父皇帶弘兒騎馬馬!”
聽着李治歡喜異常的聲音,媚娘不由失聲而笑。
入夜。
媚娘似睡非睡之時,忽覺身邊立了一人,立時便睜開雙眼。
當她看清那個立在身邊的人是誰時,卻忍不住搖頭道:
“明明與了你金令的……爲何卻不走正法?”
“若是走了正法,有些暗裏的事,卻不方便與你了。”
那聲音含笑戲谑,顯然是媚娘再熟悉不過的人物。
媚娘搖頭,淡淡笑着起身,看着緩緩走到榻前的慕容嫣,輕道:
“剛生産,你不宜來的。”
“來都來了,莫不是你想趕我走?”
慕容嫣淡淡一笑:
“好生絕情的人物……原本還帶了條要訊與你呢!”
媚娘目光一利:
“什麽要訊?莫非……長孫大人……”
慕容嫣起身站到她身邊,搖頭道:
“果然你猜到了。”
媚娘沉默,良久才輕道:
“原本此胎,治郎心願爲女。可惜的是究竟未能如願。”
“若是女胎,那麽想必那位長孫大人還是不會如何你的。畢竟眼下皇後與淑妃雖已形同被廢,可到底身邊都是各有一子的。
如今你倒好,一生兩子,皆爲男兒,這樣的事情,實實在在,卻不利于你。
到底,在那位長孫大人的眼裏,你可是最大的威脅。
雖然他也明白如今的你,早已非他所能控制的人物了。
可于你而言,想必在未正式立後之前,也是不願與之過早相對的。
再白了一些,于你們二人而言,眼下誰先動手,便是誰失了先機。”
媚娘沉默,好一會兒才輕道:
“他動了?”
“嗯,早早兒地便把你家那個好姐姐與好母親接了入下宮外十裏的官舍室之外,以備所用了。要我,你若真狠得下這個心,索性便由我……”
“不成。”
媚娘斷然拒絕:
“無論如何,她們……都是我的母姐。”
“我又還沒完,你且急什麽?”
慕容嫣搖頭道:
“這樣的性子,真是難爲你能走到這一步。我想的隻是,若是你能狠得下這個心,且由我關了她們入某處長孫太尉永遠尋不着的所在,好衣好食地供着,便若之前你那位好夫郎,咱們的皇帝陛下所爲一般。”
媚娘卻又搖頭道:
“你也了,之前治郎曾行此計,可到底也沒有能達得其果……”
她沉吟片刻,才緩緩道:
“需得一勞永逸之計,方能解此之圍。
畢竟她們于我而言,卻是最大的軟肋。”
慕容嫣揚眉:
“那你打算如何?”
“以毒攻毒。”
媚娘目光清明,看着前方:
“我從來都沒有向治郎替自己的家人求過什麽,此番若是求一求……想必也能成事罷?”
慕容嫣目光一亮:
“你要借加爵之機,替你母親争一争位?”
她唇角揚起一抹有趣的微笑,看着媚娘道:
“果然,好計……你姐姐或者是不肯放棄入宮封妃的機會的。可對你的母親而言卻未必肯如此看着她繼續沉浸在封妃立後的美夢裏,到底,她究竟還是比你的姐姐更現實一些,更明白事局如此,已不複強求之理。所以隻要你那位皇帝夫君賜她一個高位,順帶着也給你姐姐一些微封,以你姐姐那等姿色,自然會有大把急着趨炎附勢的人往你家裏鑽。
至那時,就不得第一個變心思想再續其恩的是誰了。”
媚娘頭,淡淡一笑。
唐永徽五年十二月。
昭陵下宮。
高宗昭儀武氏,因獲一子,再得聖寵,賜名爲賢,得賞無數。
更因前番加封其父開國元老應國公之時,未與其母尊位,着即時封其母爲應國夫人,加二品诰。
是日午後。
媚娘看着明和忙前忙後地收拾着東西,不由搖頭道:
“你們還真當不叫我在這裏好好兒地待幾日了。”
明和搖頭道:
“娘娘,滿月您在這兒做,已然是叫主上大爲不滿了,可是這孩子出生後的雙月之數,論禮論理,那都得回宮裏,守着立政殿裏做的。
這叫鳳子歸巢,老規矩,不能亂的。
何況這天氣一日日地寒起來了,您又是剛生育完的身子,怎麽着也不能就這般待在這寒舊守陵所的下宮裏啊!
便是您不愛惜自己的身子,也得愛惜咱們的殿下啊!”
這一番話卻得媚娘啞然,半晌才搖頭苦笑道:
“也是……這宮中做雙月的禮,卻不知是誰興起來的。我可記得前朝之時,甚或是我在母家之時,都沒有這樣的規矩在。向來女子生産完了,都隻是做足了滿月,便可出門的。”
“您也了,那是前朝,是民間!咱們宮裏可是從先帝在秦王府的時候,就興這個禮了。”
明和一邊兒收着媚娘早先替李賢做好的襖道:
“娘娘是有所不知,咱們先皇後娘娘身子羸弱,生産濮王殿下的時候,就已是不大好,當時做了一個滿月,卻遲遲未見安生,于是咱們先帝便求了高祖皇帝聖恩,着準就又繼續跟着做了一個月的安胎,不出房門半步,這才有了做雙月的規矩……”
媚娘聞言,不禁啞然失笑,搖頭道:
“你這又是從哪裏聽來的舊傳?明明是當時的先皇後娘娘爲了幫先帝避過兄弟相争之禍,這才借口要做雙月……”
到這兒,媚娘的臉色突然黯淡起來,好一會兒才輕道:
“治郎這幾日,可曾來看過賢兒?”
“怎麽會不看呢?娘娘,您可别,前些日子罷,主上還因着殿下讓娘娘吃了些苦,每每看到殿下的時候,臉上總是有些郁郁的,可這些日子那真是越看越喜歡了,每日裏抱着不松手,便是咱們代王殿下,也頗有些吃味了呢!”
媚娘神色微憂,卻不知在想些什麽。
好一會兒,她才輕輕與明和言道:
“明和,今日夜裏,你可傳了話兒與治郎,便我有事相請,請他早些入殿相見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