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寺後,淨庭之内。
媚娘端坐在樹下長椅之上,看着遠處枯葉零零而落。
半晌,她才長歎一聲,搖頭不語。
眼見她如此,一側的明和心裏難免也是恻然,歎道:
“娘娘何必爲這些事煩心呢?畢竟都是些舊年的陳債了,有主上處置着,左右也是逃不掉的。”
媚娘不語,良久才輕道:
“這話得容易,可仔細聽起來,卻是難得多。
旁個不提,隻此番忠兒如此行事,怕是便要惹了大禍了……你可想一想,若是當真此事鬧将了起來,最饒不過他的,又是誰?”
明和微一思忖,便輕道:
“那……也隻能是元舅公了。”
“所以才他惹了大禍。漫如今的治郎已然不再是當年那個仁恕無度的寬懷至尊,便是……此等大事,治郎可以放過,元舅公又如何能放?
隻怕便是要拿他的不是。”
明和怔然半晌,突然又道:
“那……若不然咱們便設法将此事已爲主上所知,告訴了太子殿下……他或者……”
媚娘倏然擡頭,看着明和好一會兒,那般寒利的目光直看得明和發虛了,這才垂下頭來,半晌輕道:
“明和,從今日起,你隻将一句話記在心裏:
我對忠兒也罷,孝兒也罷,甚至是上金下玉素節等那些孩子們也罷……
都是一份疼惜之心在的。
可那是因爲,他們是治郎的孩子,我疼惜,我憐愛,皆因他們是治郎之子。
然若有朝一日這些孩子不知自好,不但沒有念着治郎生育之恩慈,反而還要報怨……
甚至下些毒手,那第一個容不得他們的人,便是我。”
媚娘輕道。
明和隻是默然,好一會兒,媚娘才又道:
“傳我的話兒,知會一聲前朝幾個寒門官員,是時候把消息放出來了。”
明和怔了一怔,立時省悟,頭稱是,剛剛欲退下,卻又被媚娘叫住,道:
“不過你該安排的人,也得安排了好。
便是忠兒再如何不是,至多也不過廢了他的太子之位。
可他的性命……
記得,任何人都傷他不得!”
媚娘輕聲道。
……
唐永徽五年十一月初旬。
長安。
宮中忽起流言,言道前番皇後之毒,似與東宮某侍有關,更有言之鑿鑿者曰,其之所以如此,是爲其人多有暗中聞得太子怨怼之語,心生護主之意,故行事之。
太子孝,聞之,惶惶然不可終日,終于數日後着審此人,然其早已自盡了事。
一時間,東宮疑雲重重。
……
是夜。
長安。
太極宮内東宮。
麗正殿中。
李忠紅着眼,看着跪在階下的侍,再一番确認:
“你……這消息是誰散出來的?”
“回殿下,是前朝那些寒門士子們散出來的,臣再三确認過,不會錯的。”
“那知道他們後面是誰麽?”
“眼下還不知……不過近些年來,主上多有心思提拔這些人,之前也有李義府等人在殿上公開彈劾皇後,力奉昭儀娘娘爲新後……故想來也是多得了主上的心思。
而且殿下也知道,這些日子以來,那個韋待價可是将咱們東宮的人馬都看得死死的……”
李忠的目光,微冷:
“……傳本宮的話下去,務必将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另外,通知宮外的人,先行歇息一陣,不日……本宮便有大事欲備!”
“是!”
是夜。
長安,慈恩寺。
陰沉了一日的天,終究還是落了雪。
李治披着狐裘,坐在一株枯樹下,由着德安替自己打着油傘,卻在雪地裏的石桌之上獨自飲茶,品棋。
“主上,這天寒,便是您想找個人下這盤棋,好歹也得叫人安置了風雪帳來,添好了炭火……”
德安忍不住就念。
李治淡淡一笑,看着青石棋台上的殘局,拈起一枚黑子,沉吟片刻之後落下,輕聲道:
“媚娘可睡下了?”
“娘娘多半也是睡不着的。主上,還是進去……”
“朕知道,且再少待片刻。”
李治揚了揚手,剛完,便是一陣墨色寒風卷着鵝毛般的雪花落在自己面前。
他擡頭看着面色凝重的德獎,忍不住歎道:
“這等寒夜,還召師傅前來,實在在是辛苦。”
李德獎淡淡一笑:
“主上有召,德獎份内之事,哪裏有什麽辛苦之言?”
李治頭,目光溫暖地看了看他之後,才輕聲道:
“可拿到了?”
“晝夜兼程,終究還是拿到了。”
李德獎肅容,伸手從懷中掏出一隻油紙包裹得極好的紙卷,面色黯然道:
“隻是……怕還是要讓主上失望了,這收信的人……”
李治目光微沉,看着手中展開之後,露出的十數封火漆封口的密信:
“韓王叔。”
李德獎頭,歎道:
“若非親眼所見,德獎實不能信,這些居然真的是太子殿下寫與韓王的手書……唉……這好好的太子殿下怎麽會相信了他……”
“不是他相信了他,而是他在利用他。師傅,這些年來你從守着朕到大,宮裏的孩子會有些什麽樣的心思,長成什麽樣的德行,你還不知道麽?”
李治卻不意外,隻是搖頭淡淡一笑,交與一臉震驚的德安,然後才輕道:
“朕早就料到了。從一開始知道皇後與韓王叔有所聯系,又是這孩子所報,朕就知道了。
隻是……”
他起身,在雪地裏來回走了幾步,雙手攏在袖中,歎道:
“要如何處置,卻還是需得細思量。”
李德獎正視着李治,誠懇道:
“太子殿下畢竟年幼,雖則行此大逆之事,可德獎還是鬥膽請求主上恩寬……”
李治失笑地看着德獎:
“不,再如何,他也是朕的兒子,而且此番論起來,也是朕當年先對不住了他們母子。實實在在卻是委屈了這孩子。
常言虎毒不食子,朕不會傷害他的。隻是這儲君之位……”
李治搖頭:
“他究竟還是不适當的。”
德獎聞言,倒也微舒了口氣,了一頭,又道:
“主上可還有别的要德獎去辦?”
“這些信,師傅都是按着朕的話兒辦的罷?”
李治輕道。
“正是按着主上的意思來的,所有密信都隻是按着主上之前寫好的内容,着那個極仿太子殿下筆迹的教書先生重新僞寫了一份發與韓王。”
李治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了一頭。
雪地裏,德安靜靜地替李治撐好了傘,看着李德獎又被李治寬勉了幾句之後,便催他速速回府,去看一看據聞業已是三度有孕在身的素琴,然後才輕聲勸着李治回殿。
李治頭,應下了,便攏緊了衣袖離開,隻扔下一杯冒着熱氣兒的茶湯,與一盤未遠的殘局,擱在青石桌面上,任由一片片飄蕩下來的雪,在紅燭之下,漸漸将其湮沒成一片雪白。
……
走到殿下,還未及入内,李治便低聲語與德安:
“記得,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叫媚娘知道。
她眼下正關緊時候,可不能聽這些話兒來。”
德安卻困惑道:
“可是此番東宮之事,便是娘娘主了手腕才……
娘娘不是早就知道了麽?”
李治聞言,不由停下腳步,沖着德邊翻個白眼:
“你是真混了腦袋,還是假糊塗?
朕是叫你将師傅辦成的事,與朕新交辦與師傅的事咽到肚子裏别吐出來!”
言畢,看着德安一臉恍然的樣子,李治不由再翻了一翻眼白然後輕道:
“真不知道你聽得都什麽啊你……”
一壁念叨着,他便一壁走入内殿,看到了正在榻上坐着,看着自己的媚娘,然後皺眉道:
“怎麽不好好睡?不跟你了,不必等我……”
“倒也無妨,左右,我也睡不好。”
媚娘溫婉一笑,放下手中書卷,卻隻拉開了一側錦被,看着李治由着德安明和服侍着将錦帶解開,褪去外裘,然後才道:
“治郎去見誰了?這等大的雪夜……”
“嗯?唔……”
李治漫不經心地一邊兒脫着外袍袖一邊兒回答:
“也沒見誰,隻是聽素琴又有身孕,便去叫師傅來,問問情況,然後……”
他一脫了外袍與長靴,除去了白襪,便立時鑽入了那側被媚娘掀開的錦被之中,蓋好了,将她摟在懷裏才道:
“待價,韓王叔近來頗是不安份,所以我便叫他攔下幾封他的密信來看看。”
媚娘聞言,眉頭微松,可很快又道:
“隻是這樣,便也是好的了。韓王果然還是不死心。”
“不死心的又豈止他一個?”
李治含笑道:
“有時候我還真挺歡喜他們這般争的,一來,我一日在這皇位上坐,他們這等争搶,便是在處處提醒着我,一定要做個好皇帝,才不至一切都失去,也落得個無能爲力的下場。二來麽……”
他頓了頓,替媚娘理好了寝袍才慢慢道:
“有朝一日這帝位我坐得煩了,那好歹也能知道,到底誰才是最适合承繼此位的人。
而且他所爲之事,若能按着我的意思來,豈非更好?”
媚娘微眨眨眼,立時意會李治之意,忍不住微笑,可這樣的微笑,在看到德安轉頭看殿外的動作時,卻冷了下來。
若有所思地,她又看一眼德安,像是在确認什麽,然後就轉身,看了一眼明和。
明和會意,立時便跟着同樣告退的德安身後,悄然離開。
媚娘的目光,冷而清,仿似雪夜裏的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