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極宮。
夜深沉,燈火輝煌的宮殿,若從高處看下去,卻似一座巨大的火山,正在蓄力發勢,隻待瞬間便将醞釀了千萬年的焚天熾焰噴薄而出。
幸好,也隻有她能看得到這樣的情形……
慕容嫣立在太極殿,負手向下俯視着整個太極宮,卻在腦海中劃過一句話之後,突然怔住:
真的麽?
真的隻有她一人見到過這樣的情形麽?
她……沒見過?
他也沒有麽?
她竟茫然起來。
好一會兒,才回了神,搖頭一笑,淡淡微勾唇角,便俯身而下,張開雙袖,長臂一揮,翩然如飛天一般盤旋落于殿前廣玉台上。
那立在台角前方的四名侍,竟一無所覺。
她淡淡一笑,轉身,輕輕從側門而入,卻在見到側門之後立着的人影時,淡淡頭道:
“便麽……
她嘴上着由我自闖,隻怕自己也是不得安心的。”
瑞安了頭,卻輕聲道:
“姑娘得快些兒,瑞安至多,也不過能替姑娘撐得片刻而已。”
慕容嫣看了看他:
“你也不成?”
“這裏是主上的太極殿,卻非什麽千秋殿萬春殿。”
慕容嫣了頭,便道:
“東西卻在哪裏放着呢?”
瑞安看向側殿。
慕容嫣會意,含笑便直往前去,卻在走入其内,立在那個巨大的烏木書架之前時,左右巡回幾遍,終究還是皺眉道:
“這……”
瑞安淡淡一笑,卻上前一步輕道:
“看來便是姑娘,也難破主上親設的機關呢!”
慕容嫣轉頭看看他,倒也灑脫後退一步道:
“我本便不長于此道,何況又是皇帝陛下這等人物所設……
還是得麻煩你給解一解了。”
瑞安也是知道慕容嫣這等人物的品性,能夠叫高傲如厮的她出這麻煩二字,已是非同一般了。
他含笑頭,聲承讓,便自向前幾步,慢慢踱至書架前,反手将拂塵插在腰後,乃輕聲道:
“還請姑娘再退一步。”
慕容嫣依言而退,瑞安便再向前一步,伸手出來,左右同時拉了一卷書卷出來,接着就見他若拈花分柳一般依上而下,分次挪了幾處書卷而出。
慕容嫣雖不明白詳細,卻也多少看得出瑞安手法,竟卻是一種逆五行八卦之術而行的布陣訣法,一邊心中暗震于李治竟博學至斯,這等冷僻繁複至極的術法,隻怕便是江湖精于此道的高手也難得記全一二,一邊也是暗歎媚娘身邊也是竟有這等人才,僅憑一己強記,竟将這等繁複術法解法記于心中。
正在她想着這樣心思的時候,瑞安已然将最後一卷書抽出一半,立時,慕容嫣便感覺到腳下一波輕輕的震動。
接着,一陣幾乎耳聽不到的細微響聲起,烏木書架緩緩地從中間一裂爲二,向兩旁移開。
一間巨大的内室,露了出來。
慕容嫣揚揚眉,與瑞安同步入内。
掌燈燭,瑞安看着盯着牆壁半晌不語的慕容嫣,輕聲道:
“姑娘,若要行事,便須得快些了。
裏面的這機關,便是咱家也隻是略知一二。而且其中還有一重機關是極爲特别,隻有主上親手解方可除去的。”
“看來這重機關必然要解了?”
慕容嫣恍若未聞,隻是怔怔地盯着那四周牆壁上挂得滿滿,從上至下竟是半不露****壁的數百張形态不一,嗔笑皆宜,卻顯然同爲一人的美人圖發呆,随口道。
瑞安頭:
“正是,而且若置之不解,半刻之内必然便會引發内設計時之水滴漏翻轉,接着便是連動機關引撞鳳台之上警鍾……
如此一來不過片刻,便是插翅難逃的局面了。”
慕容嫣回頭盯了他一眼,立時便閃身而去四處尋找。
瑞安卻轉身過來,一邊幫着她找,一邊到處心将慕容嫣翻找過的東西,盡量恢複原位。
不多時,慕容嫣便在一隻被裝套着三重箱盒的寶匣之内找到了那隻媚娘曾繪了圖與她瞧的菊花手籠:
“便是這個麽?那這個……”
同時被她拿起來的,還有一方繡着菊花的手帕。
瑞安卻搖頭道:
“那個卻不是,還請姑娘物歸原位。”
慕容嫣揚揚眉,卻看着他好一會兒才道:
“爲何不用此物呢?
我想,對皇帝陛下而言,這手籠卻是更珍貴的東西罷?”
瑞安一怔,看了眼慕容嫣,半晌才輕道:
“不,那方絹帕卻是……”
他欲言,又住了口,然後半晌才輕輕道:
“而且還有一樁,絹帕此物的來理,掖幽庭的兩人卻不知道。手籠不同。”
慕容嫣了頭,有趣地看着那手籠道:
“看來你也是個有來曆的呢……”
……
不過四五口茶水的時光之後。
太極宮,太極殿外。
看着那些奔入殿中搜查刺客的衛士,立于殿外階廊之下,暗影之中的慕容嫣負手,搖頭歎道:
“看來你也被這位皇帝陛下算了一次呢……明明時間沒有到的。”
瑞安表情卻是淡然,好久才輕道:
“主上天之驕子,龍威深沉,宸淵之側,本便是步步驚心,處處殺機……
若不多加防備,隻怕卻是難捱。”
慕容嫣也罕見地收起了笑容,露出一副同情之色,淡淡頭。
俄頃,二人各奔東西。
……
一個時辰之後。
麟遊。
萬年宮,大寶殿内殿。
李治一肚子的火氣,在看到榻上那個挺着大腹,衣衫未除,顯是在等待他歸來的時候,竟體力不支抱着軟枕沉沉睡下的嬌俏身影之後,也是消除盡淨了。
搖頭,歎息,他垮下雙肩,哭笑不得地坐在張着嘴睡得沉沉的她身側,示意見狀慌忙忍着笑替她除下軟履的德安動作輕些,莫叫驚醒了她,自己則極輕極輕地将那軟枕從她懷中移開,快手地搶在她皺眉欲再尋一物代之之前,避開她的圓圓大腹,心将她抱在懷中,好好兒蓋了被子在她身上。
這才搖頭歎笑不止,垂眸看着她,無奈複頭疼:
“你就非得毀了它不成麽?
那麽多可代的東西……
就非得它不成麽?
明知我最喜愛的便是它……”
到最後一句時,言語之中,分明帶了一絲幽怨之情于内。
德安好好兒替媚娘放了軟履,這才忍着笑上前輕道:
“主上,也不能怪娘娘啊……之前您将諸物都藏得這般緊的,那些畫兒也不便露出來……也隻有這菊花手籠曾經鬧出過天大的事兒,但凡有心的都能打聽得到的啊……
娘娘也是無奈。”
“無奈?哼,我看你是貪玩複任性罷了!”
李治哼哼地輕輕吐氣,卻終究不忍吵醒她好眠,隻一面搖頭,一面心地替她除去頭上那些金搖玉钗。
一時間,整個内寝之中,盡是如曲如歌的金玉輕擊之聲,叫人心醉神怡。
次日。
晨起。
當媚娘醒來的時候,便察覺自己已是替了寝袍才睡的。
而且一頭烏黑長發,顯然也是被人好好兒解了髻,仔細梳理一番之後,才安放于枕後墊絹之上的。(古時女子發長,多有愛惜長發者,不能髻發而睡,便在解發之後,于枕後墊一方長長的輕絹,将長發撩起,以金環或玉環束起,盤成松松的發盤,然後好好兒置于其上,一來方便活動,二來也減少在輾轉反側之間會折傷頭發的可能。當然,已婚的女子卻是多數爲了方便,輕挽長發,以環束之的多些。像武則天這樣愛惜頭發到婚後還要用墊絹的很少,或者無論正野史裏,我知道的就她一個)
她微微一怔,便知其意,乃轉頭看着正欲開口的明和:
“治郎呢?就走了?”
明和輕輕了頭:
“娘娘昨夜睡得早,主上來時,娘娘已和衣着履而睡。
主上擔心娘娘睡得不好,便替娘娘除了步搖髻钗,重新梳過發束盤置于墊絹之上,又想法兒替娘娘換了寝袍,松了内着,這才娘娘好睡的。”
媚娘聞言,不由臉微微一熱,嗔道:
“你便也就這樣看着?不會叫醒我麽?”
真像個孩子一般的要人照顧麽……還是他還是生氣了?
媚娘心中默默嘀咕一句,卻聽得明和無奈道:
“主上不允啊……明和還沒張口着呢,便被主上給瞪了一眼……”
媚娘擡眼,淡淡道:
“他……生氣了?”
“駕臨之時,面色多有不豫,可見着娘娘之後,便也和色而下,無甚大事。”
明和回完此言,便輕道:
“不過娘娘,另有一樁事,卻是……”
媚娘會意,起身一邊兒由着明和替自己撩起及地長發,緩步至鏡台邊坐下,看着鏡中的明和替自己解環梳發,輕輕道:
“成了?”
“是。果然今日掖幽庭裏就傳來消息,王氏已然暗中打聽着那手籠的來路了。”
“她可有什麽别的心思?”
“倒也不是沒有……還問了好些次,這東西娘娘手中有沒有什麽的。不過這菊花手籠天下隻此一隻,自然也是再怎麽打聽都無妨的。”
媚娘頭,揚眉輕道:
“好,接下來便該看清和的了……
那邊兒如何了?”
“回娘娘,清和已然将主上心中甚爲煩憂的消息傳出去了。想必午後,王氏便會知道,主上煩憂的原因了。”
……
午後。
長安,太極宮。
掖幽庭,冷宮之内。
王善柔木然地盯着面前那隻菊花手籠,木然地聽着打扮成了浣衣令的近侍一臉難堪的表情出的話:
“娘娘……此物确系陛下處所遺失,是再不會錯的了……
昨夜裏,太極宮裏好大的動靜,都丢了東西,一直在找的。”
“那也隻是昨夜丢的東西……對吧?”
“……的已然去打聽過了……那東西……卻是之前丢的。而且……”
侍偷看一眼她木然的表情,又垂下頭,輕輕道:
“而且似乎是前些日子,陛下不知怎麽着想到了此物,着令身邊人拿去與宮外巧手繡娘修織,然後要賜與那代王的。結果……結果……那身邊人卻不知何時丢了。
似乎那人也是怕陛下責罪,這才拼命尋了好幾日卻不敢上報陛下。
若非昨日陛下問起此物爲何還不曾送回,他也是不敢報的……”
王善柔的身子,前後輕輕地晃了一晃,聲若遊絲地道:
“那人……是誰?”
“……靜安。”
“……他也是前些日子方進了宮不過數月,便由着陛下親旨,提任兼了掖庭令副的……是不是?”
“……”
“卻正好在本宮入冷宮前一個月呢……”
“……”
“他的師傅,卻是内侍總監王德,自然便宜行事的……是麽?”
“……”
“而且……而且他與那德瑞二人,清明二人都不同……
自入宮以來,唯一侍奉過的便隻是陛下……
他也隻忠于陛下……便是他那年邁漸漸不理事的師傅,也不若陛下待他親厚的……
對麽?”
“……”
王善柔輕輕地笑了起來,卻聽起來像是在呻吟,像是在哭泣:
“是啊……早該想到的……不是麽?
若不是陛下……
若不是他……
又怎麽可能呢?
又怎麽可能呢?
哈哈……好……好啊……哈哈……
哈哈哈哈……”
一陣陣似吟泣的笑聲,伴着串串淚珠,崩然而出。
立在一邊的侍,微微露出一絲釋懷,轉瞬又換上一臉感傷。
隻是她看不見了,也沒辦法看見了:
因爲她的雙眼,都被淚珠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