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已覺得自己得位不正,自然也就不會再信得了元舅公了。如今落得這等情景,倒也是自尋其弱了。”
媚娘淡淡一笑,看了看他:
“那接下來呢?”
“自然正如娘娘所料,元舅公一出手,皇後便被抓了個正着。再加上咱們早早兒就安排着沉書先生出了宮,又将那些該預備下的證據一應都給元舅公預備好了……
隻消把皇後拿下而已,卻實在不費什麽工夫。”
媚娘頭,微閉雙眼,半晌才睜開道:
“蕭淑妃又如何?”
“眼下已與皇後一道,關在掖幽庭裏了。”
“千秋萬春二殿呢?”
“都封了。便是雍王所居之殿,也被暫時看了起來。太子東宮也未得免。”
“二位殿下的心思倒也還穩得住罷?”
清和頭,又奇道:
“到這兒,清和也是覺得奇了……
那太子殿下倒也罷了,畢竟皇後非他生母,且還害他生母,論起來卻是有仇的,這等态度實在再當不過……
可連雍王殿下也是那等淡漠……”
媚娘看看他:
“雍王什麽了?”
“去通知雍王殿下的時候,正是清和帶着人去的。
當時雍王殿下正在自己殿中練字,聽到這話兒,竟是頭也不帶擡的,平平淡淡就是一句:既然母妃身犯此等大罪,本王自當遵命守奉……”
清和眨眨眼:
“娘娘您,這是不是也太沉得住氣了?”
媚娘垂頭,目光微黯然:
“果然,他還是成了與他母親一樣的人物。”
清和聞言,眨眨眼,張張嘴,卻始終無法出什麽話來。
媚娘沉默片刻之後,便輕道:
“眼下你需得辦緊了兩件事,第一,看緊了太子殿下,萬不可叫他尋着了機會,去對皇後下手。”
“娘娘,這卻是爲何?”
清和不解地叫起來:
“難得這樣好的機會,太子殿下又是那般的心思……
爲何不成?”
“一旦太子弑母,即使是養母……
那也是天大的罪孽,他不能不該也背不動這樣的沉重。
眼下他一見皇後失勢,心中必然複仇之念甚重,但若是當真讓他成了事,隻怕最後最痛苦的反而是他自己。
所以無論如何,咱們都要攔下了他。
便是爲了治郎日後不再爲這孩子多添幾分愧疚,便是爲了不讓治郎再爲他傷心,也不能讓得得機。”
“清和明白了。清和這便回去,與師公傳達娘娘令。
不知第二件是何事?”
清和問完,便見媚娘神色一肅,瞬間目光冷厲:
“告訴你師傅,他可以動手了。”
清和與素琴聞言,俱是一怔,接着都齊齊換了一雙了然目光。
清和乃輕聲道:
“清和遵命!”
看着清和離開,素琴轉頭看着媚娘:
“原來姐姐早就知道了。”
“因爲他從來沒有打算過要瞞。”
媚娘淡淡一笑,起身慢慢道:
“因爲他從來沒有打算過要瞞。
無論是我,還是治郎,他都沒打算過要瞞。”
素琴沉默,良久才道:
“那姐姐是打算,把皇後這個機會,給王公公?”
“你若想要,我也會給你。隻是……”
媚娘轉頭,憐愛地看着表情黯然的素琴:
“琴兒,你現在已是太幸福了,幸福到不能容忍一星半兒的不堪來破壞你的幸福。
所以便給王公公罷。
相信你姐姐也會如此做想的。”
素琴目光盈盈,微微頭。
……
次日。
晨起。
太極宮,掖幽庭前。
王德立在宮門深鎖的冷宮門前,仰頭看着清晨的太陽,忽然想長歎一聲,卻終究忍下來,淡淡地開始微笑。
身後,立着一臉沉凝之色的清和。
“娘娘,要交與咱家麽?”
“是。”
“好……好。娘娘終究還是懂咱家的。”
王德淡淡一笑,便轉頭看着清和:
“若如此,那也可安排下來了。”
“師公……”
清和的目光中,已然含了淚。
“無妨,此事一了,師公也就可以向咱們主上告隐,真正去歇息着了。
這是好事,你爲何難過。”
清和欲言,卻終究未言,倒是一道聲音凄然在他身後響起:
“師傅真的隻是打算退隐?不是打算追随先帝而去麽?”
王德微微閉了閉眼睛,緩緩轉身,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他們身後,瘦削削而立着的瑞安,目光溫暖:
“你來了。”
“她的末路,瑞安自然要來。
可是瑞安此來,卻不是看着師傅自尋末路來的。”
瑞安神色悲怆,一步步走近,王德垂眸,半晌才輕道:
“師傅在這世上,該辦的事情,都辦好啦……也該去見先帝了。”
“那主上呢?那娘娘呢?先帝駕崩時交與師傅的這些事,師傅都不管了麽?都不問了麽?
師傅,瑞安自幼跟在您身邊學習着侍奉主上至今,從來不敢忘的,都是您教的第一句話兒:
但有主令,則必死而成之方爲可。
師傅,如今先帝諸令未達,師傅就隻顧着一己私仇已了,便要離世而去了麽?”
王德歎息:
“她們一死,那麽先帝所令之事,也就是成了。”
“是麽?難道師傅就認定了,元舅公不會再尋第二個王氏入宮,以求立後?
難道師傅就認定了,自娘娘立後之後,便再不會有人敢言廢後?
難道師傅就認定了……主上一旦立娘娘爲後,便帝位穩固如山?”
瑞安一句句的問話,竟叫王德無言以對,最終,他沉默了。
良久,瑞安才立在他身前,輕輕道:
“師傅,您不能走,至少在主上與娘娘根基牢穩,代王殿下未立儲位,韓王沒有被清除之前,您不能走……
爲了主上,爲了娘娘……您不能走啊!”
一聲聲的輕語,終究打破了王德沉寂如波的眼光,瞬間,他老淚縱橫地看着蒼蒼天空,無語哽咽:
先帝,您願意讓王德再多留些時日,照顧着您與皇後娘娘僅留下的這一根獨苗……
看護着這稚奴安安穩穩地坐好了這大唐江山麽?
能麽?
無人可應,唯他自己。
是夜。
麟遊,萬年宮。
大寶殿,前殿。
終于就仲秋之夜事,與諸臣調商已畢的李治,疲憊地伸了伸腰,然後揉了揉額頭:
這些日子也着實是用得緊了些,腰酸背痛頸痛額痛……幾乎無一不痛。還是得好好調養一番才好。否則隻怕媚娘又要擔心。
一邊兒的德安見狀,緊忙着人奉上參茶來解一解乏,接過喝了兩口,李治又想到一件事,便停下道:
“媚娘那兒的枸杞子,可還吃着罷?”
“主上安心,日日裏都叫人送着。隻是娘娘近來聽得孫老神仙這東西好歸好,可到底也是大補的東西,已然減了着量,怕傷着胎氣。”
李治頭,合起茶碗,輕輕放下,這才道:
“如何,清和已回了宮罷?”
“正如主上所料,師傅他……”
德安想起瑞安回報,不免黯然。
李治見他如此,心下也是歎然:
“你也不必太過難過。畢竟王德這些年來所求所願,便是将皇後扳倒複仇之後,跟着父皇而去……
要他改了這樣的心思,一時半會兒之間也是難。
但既然媚娘已教了瑞安拿朕來話,他便必然知曉朕與媚娘已知他心,更有挽留之意。
若是如此他還不能安念,那便是大不妥……
他會想清楚的。别急。隻是需要些時間而已。”
德安頭,黯然道:
“德安兄弟,還是要謝謝主上恩德,保下師傅。”
李治搖頭:
“于你們而言,他是師傅,于朕而言,若是無他,隻怕當年便是連朕的父皇也未曾得保……這樣的話兒,以後卻不必再言了。”
德安再稱是,又打起精神道:
“不過娘娘也果是人中龍鳳,一早看出師傅心思,竟就安排着師傅去着事了。且還特特地吩咐了清和,叫他萬不可給太子殿下機會。”
李治沉默,半晌才擡頭,目光中微泛愧疚:
“忠兒……朕是欠他的。
不止是他,也是欠他母親的。”
他微閉一閉眼,半晌才再睜開眼,輕道:
“當年意氣用事,換得如此父子離心……是朕的不好。
隻是朕也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補償他的好。
而且……”
李治輕輕道:
“隻怕日後,更加痛苦的事,也會接連不斷地往他身上降臨,隻求他……能夠挺下去,好好的挺下去。”
沉默了片刻,李治才又輕道:
“傳朕旨意,着暗衛将當年劉宮侍身死真相諸證,一并也設法傳入負責秘審王蕭二人案的官員手中,好歹……”
李治頓了頓:
“好歹還他母親一個清白名聲。”
德安頭,輕聲應是。
又過了一會兒,李治突然又道:
“英國公現在何處?”
“回主上,得了消息宮中生變之後,英國公已然急速起程回朝了。”
李治頭,起身,負手,輕輕走到階下,一步步地走到殿前,看着殿外明若銀輝的月光,好一會兒才道: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日了……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日了。”
德安也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
終究還是到了這一日了。
想一想,竟已是十數載光陰匆匆了。”
李治垂眸一笑,目中隐隐似有淚意:
“是啊……十數載匆匆光陰,我與她,還有你們,都已是變了模樣。
唯一不變的,卻是這太極宮的一磚一瓦,一橋一樹……
想一想,若是當年我沒有插手大哥三哥四哥之争……
沒有被父皇發現一直隐藏着的真面目……
會不會今日……
我與媚娘,會過着更加平和無争的日子呢?
更加像她要的,我也要的日子呢?”
“不可能的主上。”
德安平靜地道:
“先帝之能,主上躲不過的。而當年那等局勢,主上也是躲不過的。一切都不會有如果,隻有必然。”
李治徐徐合目,半晌才道:
“是啊……隻有必然……那麽接下來,面對着我們的必然,又是什麽呢?
面對着弘兒他們兄弟幾人的必然,又是什麽呢……
德安?”
李治輕輕一問,卻叫德安無言以對。
隻有明月銀輝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