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極宮。
中書省内。
當唐儉等在京中留職輔守太子官員們入内時,看到的便是一個氣定神閑地閉着眼睛,雙手袖于袖中,衣冠整齊地等着他們來到的長孫無忌,還有留在他身邊的,那個永遠都瘦削剛勁,如同其父羅成賴以成名的槍般挺胸而立着的忠侍阿羅。
瞬間,諸員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明白了一切,目光也從一初時的慌張不定,變做了現在的淡定從容。
長孫無忌徐徐睜開眼:
“諸位都到了。”
唐儉垂首,輕聲道:
“但聽太尉大人定計。”
長孫無忌垂眸,半晌才輕道:
“諸位與輔機同爲帝輔,自當有帝輔的本分。
無論今上如何任意從事,然今上卻從未有失德失責之份。
奈何後宮諸事不定,今更暗波興生,與外臣相結,竟意圖謀位……
眼下主上身在行宮理事,不暇稍離。
自然該是咱們這些守在京中的老臣們,替主上平定這些事,也好教那些心存不軌之人,好好明白一個道理……”
一直以來,如泰山般巍然而坐的長孫無忌倏然起身,睜開眼睛,目光之中,盡是精厲之色:
“這大唐天下,是我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傾盡一生心血,拼殺而下。
吾等諸臣,也是我文德皇後聖娘娘相佐相伴帝側,母儀天下,慈恩萬方之下,方得平而爲賢臣之名……
自然,這大唐盛世,也理當爲二聖兒孫千萬之代所有……
其他的人,甚便是想一想也是大逆不道,違天逆民之罪!”
一諸老臣的臉,都一片火紅:
“某等自當追随太尉大人,一同誅大逆!清宮闱!”
一陣整齊而響亮的呐喊,沖破了中書省的深深庭院,直沖上無邊無盡的漆黑夜空!
……
片刻之後。
萬春殿中。
當王善柔看到長孫無忌的身影出現在門庭之間時,不禁冷冷一笑。
是的,她明白,或早或晚,總會有這麽一天的。
她總是要面對這個她最不能,也最不願讓步的老人的。
——即使她的父母,她的家人,都在處處告誡她,應該向他讓步,應該向他低頭……
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覺得,他是值得整個大唐天下,上至帝王,下至走卒都讓步低頭的元老重臣……
可她不讓。
她不讓!
爲什麽?
不爲什麽……
隻因她明白一個道理。
她不能讓,也不可以讓。
否則,自己的一生,此刻,以後……
都注定隻能爲他所控制……
她不讓,她不能讓!
她不能讓!爲了這大唐皇後之尊,爲了這大唐第二人之名……
她絕對不讓!
王善柔的目光之中,亮出一片璀璨華彩,叫左右的人看着,都覺得心驚不止。
隻有一個人,在角落裏,淡然而笑。
蕭玉音。
(*注: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是李世民的谥号,這裏我拿來用是因爲這是後代臣子提及前帝時應該有的禮貌稱呼,但因爲這個谥号存在一個後代帝王加封的問題,所以隻能暫作使用,希望大家能夠提出寶貴意見!謝謝!)
是夜。
麟遊。
萬年宮。
鳳台之上,夜風凜凜。
李治披着玄色繡金龍紋的鬥篷,俯視着整個萬年宮。
好一會兒,他才淡淡開口道:
“蕭淑妃那裏,是誰傳的信兒?”
“回主上,是沉書大人。”
德安輕輕道:
“沉書大人于昨夜見過了蕭淑妃,密談了足有一個時辰。”
李治垂眸,好一會兒又擡頭道:
“可知了什麽麽?”
“是,那旁聽的侍,已在鳳台下候着主上賜見了。”
“傳。”
不多時,一個衣着青玄色的侍,便抱着拂塵,匆匆奔上來,對着李治三跪九叩之後,才輕道:
“的昨夜裏侍于千秋殿側,聽得淑妃與韓王府侍沉書之言。”
李治微皺一皺眉,淡淡道:
“稱他一聲沉書先生也不過如此。”
“是……”
“沉書先生都對淑妃了什麽?”
“是,沉書先生隻是對淑妃了些舊事。都是關于主上與昭儀娘娘舊年間的事情。”
“隻有這些?”
“卻也不是……隻是沉書先生還了些話,當年身爲太子東宮的主上本也無意再封侍嫔的,若非是爲了時爲太子正妃的王氏母族一系與太子正妃本人逼人太甚,竟将太子殿下一片侍奉先帝疾榻之前的孝心,成了是意圖存着逼開與太子正妃……”
侍偷眼看了看德安,見到對方肯定的神色,便咽了咽口水輕聲道:
“沉書先生,當年若非是太子正妃與其母族爲了能夠早得子嗣穩其地位,竟公然上表,将時爲太子的主上一片侍先帝疾榻之前的孝心成是意圖存逼之計……隻怕太子也不會迫于無奈,受朝中諸臣之谏,再納諸侍嫔以圖平衡之策。”
李治垂眸,半晌才自語道:
“果然……伯父所出……”
侍見李治不見動怒,心中松了,便又道:
“後來淑妃聞得此事,又言及舊年間主上與昭儀娘娘的事,道隻怕卻是爲了武昭儀……
沉書先生卻又亮了一樣東西,叫淑妃娘娘徹底息了念。”
李治沉默一下,輕聲道:
“先帝賜與王德,準朕日後立武昭儀爲後遺旨的抄本,是麽?”
這一句輕輕言語一出,震驚的不止是那侍,還有德安。
張大了口,德安震動地看着李治,卻不及什麽,就聽到李治又問:
“沉書先生是不是告訴淑妃,朕也好,太原王氏也罷,其實早就知道有這道旨意的存在?”
“是。沉書先生還對淑妃言道,若非因着王公公系屬王氏母族,心存偏私,有意将此旨隐瞞,替皇後與太原王氏一族拖得一絲生機的話,那昭儀娘娘早就已然立後了。
甚至沉書先生還對淑妃,當年時爲晉王殿下,尚未封儲東宮的主上之所以改了一貫閑散的性子,答應先帝封儲爲東宮太子,繼承大統,迎娶王氏的原因,就是因爲先帝曾經親口允諾,一旦主上登爲東宮太子之位,立了王氏爲正宮太子妃的話……
便是主上日後不再親近王氏也無妨,甚至先帝還答應了主上,隻要王氏封妃滿三月,那麽先帝便親賜聖旨,賜武昭儀爲主上侍嫔,主上登基後也可封爲貴妃。
而王氏一族正是暗中得到這等消息着了慌,所以才強行串連着諸氏族獻女入東宮,美其名曰同沐聖恩,實則卻是不給武昭儀留任何機會。
所以……蕭淑妃會被封爲良娣,本就是王氏的手腳。
畢竟當年王蕭兩家相交甚厚,當時的太子正妃王氏聽蕭淑妃容似武昭儀,便意圖借蕭淑妃分寵,移主上情于蕭淑妃身上,又重金相賄時留于韋貴妃身側的蕭氏族人,這才有了後來蕭淑妃入東宮封良娣的機緣。”
李治淡淡一笑:
“她信了?”
“沉書先生所言有理有據,且還由着昭儀娘娘安排的那韋太妃身側蕭氏女官之女入宮以證,又有蕭氏自明其理……所以便立時信了大半。”
“隻是信了大半……這般也不是立時就信的。”
“是。不過後來沉書先生又告訴蕭淑妃,這些年來王皇後眼瞅着在宮中與她機鋒對半,實則卻是處處暗勝。
别的不提,便隻這千秋殿當年失火之事後,王皇後便借重修千秋殿之機,暗中布了密道于千秋殿中。蕭淑妃不信,沉書先生便道,當初王皇後與韓王相交之時,爲得韓王信任,便将千秋殿中密道之圖繪與韓王。
是以這些年來許多千秋殿中諸般險事,便在蕭淑妃無察無覺之間便發生。
接着,沉書先生便将千秋殿密道打開與淑妃看,且還警告淑妃,若是次夜他不得從此入内,而是從外而入的話,那麽就明王皇後計策已成,必然是要取她性命,然後借她之由,以意圖謀逆之罪誅殺雍王與二位公主,同時借此密道,将武昭儀也牽涉入内,希圖一并誅之,同取兩心頭大患。”
李治沉默半晌,才輕道:
“她實在是太明白她們最痛之處,也實在是太知道當從何處下手。
所以從開始,她們兩個就選錯了對手,也不應該對嫣兒下毒手,徹底激怒她的。
或者……
其實從一開始,她就不該讓沉書先生入她殿中的。
不入,她就不會輸。但一旦他入了……
她就注定,輸給媚娘。”
李治的目光複雜已極,似是欣慰,又似是感歎,又似是……歎息……
唐永徽五年八月十六,方入夜。
萬年宮。
大寶殿下,廊庑之上。
涼榻玉帳之内,媚娘與午後便被召入宮中來伴她的素琴一道,品着新茶,嘗着新果,一邊兒聽着明和的輕語:
“眼下元舅公爲首的諸位大人還留在前殿,主上方才着德安師傅前來傳話,今夜怕是回不得後殿了,還請娘娘早些歇息,務必保重身體。”
媚娘頭,淡淡道:
“好,宮中可有什麽消息?”
“消息沒有,但師公着了清和回來了。”
“快傳。”
不多時,許久不見,瘦削不少的清和出現在媚娘與素琴面前,先行了一禮,才爽朗笑道:
“清和見過娘娘。”
媚娘頭,含笑賜他飲過清暑的涼梅茶之後,才輕輕道:
“宮中的形勢,眼下還安得住罷?”
“娘娘放心,安得住。”
清和笑道:
“有師傅在,一切都能安得住的。”
媚娘頭,又道:
“昨夜驚險一線之間,是辛苦你們了。”
“娘娘這話便是折了咱們了。娘娘神機妙算,昨夜之勢看似兇險,實則不過是反手之間的事……哪裏便有什麽辛苦。
不過就是得防着些兒元舅公,怕他看出些破綻來就是。”
“他便是看出來也無妨……本來我也沒指望着能瞞得過他的眼目。”
媚娘淡淡道:
“隻是皇後怕是到最後也不明白,爲何自己明明都拿到證據證明元舅公有心廢她這個皇後,卻還要堅定地站在元舅公一邊罷?”
清和又是淡淡一笑,道:
“起來她也是自己糊塗了,竟然真的相信元舅公會爲了不讓娘娘您上位,而意圖廢了她的後位,立蕭淑妃爲後,又或者再立新後……
滿朝的大臣們哪個不知誰人不曉,若論起最不願意看着廢她王氏後位的人來,肯定就是元舅公了。
她越是這樣懷疑元舅公,那些原本就不滿她這些年來糊塗非爲,又懷疑此番傳聞意圖立太子爲新君的事情屬實的大臣們就越不信她。
越是不信她,自然也就是越肯定她真的有心圖謀立自己的嗣子爲帝,不然她爲何要針對元舅公?
看來那些藥也是真管用的,她也是真糊塗了,否則也不會走到這一步。”
媚娘淡淡道:
“藥是其一,心病才是正本。”
“心病?”
素琴輕問:
“姐姐王皇後有心病?”
“對……
你想一想,若是她的父母沒有告訴她,她是因爲什麽才能入得宮,立得這太子妃,又立爲皇後的話……
那想必她根本也是不會信後來的那些傳言的。
奈何她到底還是心虛,知道自己這後位來得本就屬于逆犯先帝與滿朝大臣,這才得之果……自然會先入爲主,以爲治郎也好,元舅公也罷……
甚至滿朝的關隴大臣們,都會看不起她,都會巴着她下位……
這對她這個以名門華族,高于天子李氏一門的氏族宗女而言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也隻有她自己明白了。
而越是她要保護自己與氏族一系的驕傲,她便越是不願意讓别人知道自己是多麽的心虛與内疚,也自然就會越努力地隐瞞這份心思。自然……
也就會犯下越多的糊塗念頭來。”
素琴恍然:
“原來如此……原來王善柔一直都覺得,自己這後位得來不正啊……”
“一個人,天下人都否定了你,隻要你自己還信你自己,那你便永不會倒。
但若是天下人都肯定你,唯獨你卻否認你自己……
那便再也無生機可言。”
媚娘輕輕一語,道盡一切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