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極宮中。
已然被人遺忘的承慶殿内。
偏殿下,閣樓上。
對窗映月,隻有沉書半閉着眼睛坐在榻上,好一會兒都不曾言語。
突然之間,他又睜開眼,看着面前的一片漆黑,突然淡淡一笑:
“你來了。”
“中書省畢竟屬官舍,往這兒若不過晖政門便要過肅章門,路上卻不好走。
卻是叫你久候。”
一道溫柔的聲音響起,一個身材颀長的影子走了進來,對着他淡淡一笑。
沉書看着對方瘦削的臉,不由微微沉了沉眉眼,目光中透出些心痛之意:
“這些年……苦了你。”
“無妨,打兒你就是那般瘦不得的體質,我又是個習武的,難得能夠成了這等樣态,自然是最好的不是麽?”
對方爽朗一笑,卻渾不似在意地與沉書一般,席榻而坐,隔了長幾面對面地看着他,又笑:
“皇後倒是真的相信你,竟然安排在這裏。
隻是她也未曾相到,如此一來,卻便了咱們相見。”
“是啊……
她還真未曾想到,此一舉,卻實實在在方便了咱們見面。
不過卻是苦了你……畢竟先帝與主上兩代精練而成的金吾衛,卻非凡人可輕易迎其鋒。”
對方哈哈一笑:
“原本也是這樣的……不過也不知是運交華蓋不是,畢竟我竟是靠那人近的,竟得了一紙密圖,知道這太極宮中的一些暗道……
雖則不多,卻也足夠保用了。”
“暗道?”
沉書亦訝然,一邊兒撩袖與他倒了些茶水在碗中,一邊兒好奇地睜大眼:
“這太極宮中,竟有暗道?”
“有,怎麽沒有。”
對方一笑,伸手端了茶碗便送入口中飲下,然後又道:
“你當時還,自然不記得。
不過父王在時,皇祖是過,這太極宮中是有暗道縱布的。畢竟當年這裏就是楊廣的根本,昏君生性多疑,自然會多加建設,不然他也不敢住在此處。”
放下茶碗,又輕歎道:
“不過……
隻怕我也知道的不多。畢竟這暗道也是當年先帝拿下這太極宮之後,由他與皇嬸二人齊力而測的……
再加上中間多有暗改……
别是我,便是那個人隻怕也知道的不多。
即使他手上眼下也有一份密圖。”
沉書不由瞪大眼:
“竟然連他也信不得麽……皇嬸未免也太過心。”
“是啊……若非這些年裏,我一直陪着那人,伴着那人,實話也不會覺得他其實也是可憐……
算來一算,這些年來,他也是未曾過過一日安生日子,甚至就是先帝走之後,他也是被先帝布下的局,一一安在其中。
且不止先帝如此……明恕,這些年來,我在這人身邊,日日裏看着他,總有種感覺……”
對方遲疑地道:
“他似乎……其實……也許……一直都知道,自己會有一種什麽樣的下場,而且也知道,算計他的,從來不止是先帝。”
沉書揚眉,好一會兒才倉促一笑,輕聲道:
“明恕麽……好久不曾聽到三哥叫我的字了……”
他沉默,他亦沉默。
次日,午後。
麟遊。
萬年宮。
春華苑内。
難得今日閑來無事,又适逢孫思邈入宮來,與媚娘做些例常詢探,弘兒又在一邊兒一會兒揪胡子一會兒扯頭發一會兒翻藥箱一會兒抓衣裳地淘氣惹得孫思邈也好,媚娘也罷都都不能專心,一旁原本守着愛妻看診的李治揚眉,索性大手一撈,将正值最淘氣任性的時候的弘兒一把撈在懷裏,扛在肩上,也不理他大叫不依,也不睬他哭鬧要娘,便哈哈大笑着直接帶出大寶殿,走含章門,過翠英宮,直到春華苑内來看前些日子西域進貢來的兩頭神異白鹿。
見到那兩頭白鹿,原本哭叫不停要娘親的李弘也不叫了,隻是瞪大眼含着手指看着那兩頭滿苑草地裏來回歡騰跳躍,追逐嬉戲的神駿異獸,不一會兒便又使勁兒掙紮着踢騰,在自己父皇的懷裏吵着鬧着要下去看白鹿。
李治見計已見效,自然樂得放這正野性的子去玩,便哈哈一笑,把他放在地上,任他去跑去追。
隻是那苑裏既然大,自然也就是由得這等神獸來回跑跳的,李弘畢竟人腿短,于是一時之間隻見他滿苑裏尖叫着追喊,一邊兒侍們也不得跟在殿下身後,一路地滿頭大汗追逐。
李治看愛子踉踉跄跄地跑着追鬧,心裏也是歡喜,哈哈一笑。
正樂之間,忽又見李弘一個不慎竟摔跌在地跌了一個嘴啃泥,心下一驚急忙奔上前,卻在看到侍們驚恐萬分地上前去抱李弘起來時厲聲道:
“不要碰他!”
一時間,諸侍都驚得跪地不起,李治揮廣袖急步奔到李弘身邊,看着擡起臉,滿是泥灰草屑地仰起那雙似極了自己的大大鳳眼兒水汪汪地對着自己要哭要哭的愛子,心裏一疼,先蹲了下去,伸手撩袖替他拭淨了臉,然後才垂首含笑,溫柔地對着一臉等待自己一如往常般地把他抱起來的嬌兒心肝輕聲道:
“弘兒,你是要父皇抱你起來麽?”
“嗯……疼……”
“父皇若抱你起來,也不是不成,隻是你下一次若跌的時候,父皇和母妃剛好不在身邊,誰扶你起來呢?”
“他們……”
弘兒伸手,懵懵懂懂地指着周圍,一顆心思隻顧着回答父親的問題,卻把疼都抛到九天雲外去。
李治頭,又更加溫柔道:
“那……若是剛好就這般巧,他們都不在身邊呢?”
李弘眨眨水汪汪鳳眼兒,想了想,便一臉泫然欲泣之态:
“不走……”
“父皇不會離開,母妃也不會離開你,他們更不會離開你……隻是我兒,你想過沒有,若是父皇與母妃正忙,他們也被你支去替你拿别的東西,身邊再無一人可用時,你怎麽辦?”
李弘眨眨圓圓大大又黑黑亮亮的含淚鳳眼兒,臉兒上怔了片刻,立時便自己拿了箭袖拭幹了淚,若有所思道:
“自己起……”
“對,自己起。那你會起麽?”
“不會……”
“那你現在要不要學一學自己起?”
“要!”
孩子總是容易歡喜起來的,也總是對一切事物都保持着好奇的,一聲響亮的回答之後,李弘便奮力起身,開始他人生中第一次嘗試無人相護相扶,慢慢爬起的過程。
李治頭,目光中滿是感動與驕傲地看着愛子自己爬起來,自己學着平素裏父母一般的樣子,好好兒地替自己打淨了身上,然後張着兩隻手要抱的可愛樣子。
微微一笑,他伸手抱住了好兒子,叫來左右,替他更衣去。
可李弘卻不肯,反而隻是在他懷裏扭動着身子,來回指着跳躍不止的白鹿,表示今日一定要由他自己親手摸到才肯更衣。
李治哈哈一笑,拍拍他,放下他,由他而去。
眼看着那道的白色身影在滿苑裏追着兩匹更大的白色身影,李治也是心中怡然,正待也欲叫了左右替自己更替了衣衫,去陪着寶貝兒子一道試一試身手時,卻聽得身後有熟悉不過的輕喚聲。
李治揚眉,回頭看着匆匆而來的德安,收起腳步。
德安行了一記禮,又看了眼正在侍們的鼓舞聲中追逐白鹿的李弘笑了笑,這才上前一步附在微微俯下身子來聽他言語的李治耳邊,細細了幾句。
立時,李治便一揚眉,倏然轉身盯着他:
“沒想到竟是他……
那你師傅眼下在何處?”
“主上,前些日子您叫師傅回宮中主持大局,師傅早早兒就回去了。眼下正在宮中。”
“這消息,他知道麽?”
“師傅雖則靈通宮中,可畢竟使的竟是秘道,而且又是他這個師傅也未必曾防過的人……”
德安面露難色。
李治頭,淡淡道:
“不怪你師傅,誰又能想到會是他……
罷了,且靜觀其變的好。你也不必告訴你師傅,明白麽?”
德安不安道:
“主上,是不是通知下師傅?畢竟卻要内應外和。”
“無妨,他之爲事,與你師傅其實無害,想必他也不會去害你師傅。隻是他一心要替自己尋仇便是。”
李治淡淡道:
“與你師傅,本就無幹。”
德安想些話,卻最終隻得默默頭。然後又道:
“那宮中之事……”
“一切隻讓他們兄弟二人去做罷……這也是父皇時起就欠他們的。
權當是還了他們的情份。
何況……”
李治淡淡一笑:
“于此一來,對媚娘也是樁好事。”
德安頭,隻能默默。
唐永徽五年八月十五。
仲秋之夜。
太極宮。
子時過半。
千秋殿。
當穿着她最愛的火紅色鸾袍金繡牡丹裙,披着火紅的流雲錦帛,滿心焦火地正等着早已約定好的沉書到來,然後一道走出殿下,向殿下庭中,正在等待着自己宣布的諸衛士們一切的蕭淑妃,聽到殿外傳來的喧嘩,與引駕侍儀的宣喝皇後鳳駕已至的聲音時……
就好像一盆水當頭潑下來。
冷冷地,寒意浸浸地,澆熄了她全身上下所有的火。
她忽然想到了昨夜聽到的話……
突然間,她就明白了一切。
……
她突然就明白了一切……
閉上眼,她輕輕地,端端地,坐在她已然以爲自己恨到了極,也厭惡到了極的鸾椅上。
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她初見李治的那一日。
她也是如今日一般,一身紅裝,一抹紅妝。
一樣的嬌麗無方,一樣的明豔動人。
一樣的……
儀傾天下。
是的……
她很美,當時的她,美得連引她入宮的那些侍官們都個個側目。
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走進麗正殿的?
這麽多年以來,她一直以爲自己忘記了。可這一瞬間,她突然又想起來了:
那個一身火紅衣裙,一抹嫣紅唇妝,一嬌羞如初生桃花般笑意抹在眉梢眼角,眸光動人的自己。
她就這麽一步一步,由着侍官引着,慢慢地,慢慢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在所有人的驚豔目光中,走向那個亦然爲自己所驚豔,被一身紅妝的自己,亮了沉寂無波的眼眸的男子。
那個豐潤玉姿,驕若朝陽的男子……
那一瞬間,她是把他刻在了自己的心底了。
她知道。
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似乎從一開始,就一直隻是停在自己的臉上,自己的眼眉上……卻從未停在别的地方過,從未停在她的心上過……
她也知道。
是的,從一開始,她就感覺到了……女人的心思最是細膩的。那樣的目光……
是的,她從一開始,就覺察到了。隻是她一直不願意承認,一直不願意承認……
爲什麽?
因爲她怕。
她怕,一旦去把他目光中的東西,深挖出來的話……
那麽她就再也不能停留在他的目光中了。
所以,她甯可當個影子,甯可當個替身。
因爲她怕,他那般柔軟若春水一般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她身上。
所以,這些年她争,她搶。
因爲她怕,她怕隻消一日不争,隻消一日不搶,這屬于她的一希望,就會消失,消失在那個終究還是出現在她與他的生命中,她與他的生活中,那個真正的留在他眼底,留在他心底的身影身上。
所以……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結局。
隻是她還是想争一争,還是想搶一搶。
她不覺得如此有什麽不對的。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妥的。
因爲她隻有這樣一條路可走了。
不能讓他用看着那個身影一般溫柔而情深的目光看着自己,那就……
讓他恨自己罷。
如此一來,至少他投在她蕭玉音身上的目光裏,還是帶着情感的。
隻要有情感在,隻要他還會記得蕭玉音這個人的名字,隻要他還記得,有這麽一個女人,名叫蕭玉音的,曾經留在他身邊過……
這便足矣。
哪怕是在他的生命中,她注定是一個他璀璨生命的陰影,他安樂命運的痛處……
甚至是他急欲抹殺卻無論如何也抹殺不掉的存在……
都好。
都好。
至少她存在于他的生命中,他的記憶中,最深處的一角中。
哪怕隻是片刻……
哪怕隻是一個再也不願意想起的污,也好。
她苦苦一笑,濕意浸了嘴角,卻帶着脂粉氣,然後她突然睜開眼,看着自己面前,已被淚水打濕了,帶着滿滿的得意與驕傲,矜持立于自己面前沖着自己微笑的王皇後。
突然之間,她覺得自己腦袋裏一片空,隻回響着一句話:
至少……讓他記得自己一的好罷……
哪怕隻有一,也許……
都能算是爲那三個可憐的孩子,那三個這些年來……一直被自己和他折磨着的好孩子……
還有一直被她折磨着的他……
尋得一解脫。
她忽然覺得,眼前一片光明,一片開闊。
即使,淚光一串串地落下,打濕了她的視線,也打濕了她的臉。
可卻沒能打濕她的心。
那心中最柔軟,也是最堅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