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東宮那邊,你可安排下了?”
瑞安輕聲道:
“娘娘自可安心,雖則此事主上與娘娘是不便出手的,可有太子殿下在,那就斷然出不了事的。”
媚娘看看他,低道:
“你告訴了忠兒?”
瑞安看出媚娘臉色不妥,便輕道:
“娘娘,此人是何來曆,主上與娘娘都知道,可是太子殿下自己卻不知。雖眼下是爲了娘娘,可到底也是要讓太子殿下明白,皇後這些年到底都與那韓王暗中勾結做了些什麽,又往他身邊安插了什麽樣的人,做了什麽樣的事……
這也本該是他一國之儲當做之事啊!”
媚娘一怔,竟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素琴在一側連連喚了她幾聲,她才回過神來,看着素琴,半晌才歎道:
“罷了……我這才發現,原來一直希圖弘兒登上儲位的人,卻是我。”
瑞安與素琴聞言,卻是大吃一驚,兩兩相望,俱是意外。
最後還是素琴失笑道:
“姐姐可不是氣糊塗了昏話來着?
這些年來,姐姐哪一次替弘兒争過這儲位來?又何曾有過意圖,想要讓弘兒做些什麽?”
媚娘搖頭,看了看瑞安,瑞安會意,立時着明和前前後後地掃了一遍殿下無人之後,她才緩聲歎道:
“是啊……
我這樣的心思,竟是埋得極深……連自己也未曾發覺。若非今日瑞安一句本是一國之儲當做之事……
我還未曾察覺,原來從一開始,我就從未将忠兒視爲真正的大唐儲君過。”
素琴與瑞安又看了彼此一眼,最後還是明和輕聲道:
“娘娘這是何言?娘娘此番之所以能忍,不就是爲了太子乃是主上長子,處處事事爲他容忍麽?”
“你也了,我忍,是爲他是治郎長子,而非因他是太子。”
媚娘平聲靜氣地道:
“明和,你年紀尚輕,先帝調教太子承亁與治郎那些年,你是不在身邊,自然不知。可是瑞安,你卻是知道的……
你,先帝是如何調教太子承乾的?又是如何調教治郎的?
這些年來,且不提治郎有沒有上心地調教過忠兒,便是我……
若我當真有心的話,爲何卻不曾想過,讓他知道該如何應對永安這樣的事情呢?反而還一味隐瞞,不欲他知?
這不是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的看着忠兒習得治國理政的謀略、坐上太子之位的心思又是什麽?”
瑞安張口結舌——實在因爲他跟在太宗身邊許久,卻也隐隐覺得媚娘所言非虛,甚至還有一種感覺……
不隻是媚娘,隻怕是李治自己,也從未有過要将李忠扶爲正統,立爲國君的心思。
否則爲何由太宗與長孫皇後這樣的聖人調教出來的李治,又怎麽會不明白,對一國儲君而言,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父親,也就是天子的疼愛,而是信賴與教育,手把手地傳授帝範謀略呢?
這……
隻能明一件事:
從一開始,李治便從未真正地期盼過李忠成爲太子,真正承繼自己的皇位!
想到這裏,瑞安也好,素琴也罷,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噤,看着仍在沉思中的媚娘,心中不約而同地再度升起一個疑念:
媚娘她從未察覺自己根本未曾将李忠視爲國儲……那這樣的心思不會憑空而生,以媚娘之慧,之明,總是要有人或者什麽事情讓她一步步生出這樣的念頭才對。
如此一來……
這樣的意念,又是如何于不知不覺中植入媚娘心中,又是怎麽能夠深深地埋了這些年,竟不爲人知的呢?
又或者……
到底誰是那個把這個念頭深深地植入了媚娘心中,這許多年,竟一直未教武媚娘這樣的女子,都不曾發現它的存在,直到今天,已然走到了不得不正視的地步才浮現出來的呢?
到底是誰……
兩人的眼前,不約而同地浮現出一張笑得一如少年時溫柔仁厚的臉,然後不約而同地再度全身微寒,垂下頭去:
……是的,也隻有他了。
同一時刻。
長安。
太極宮。
東宮之内。
麗正殿上。
一身錦衣金冠,卻仍難掩他眉間郁郁之色的李忠,沉默地坐在案後,看着地面上伏着的近侍。
好半晌,他才艱澀地開口問:
“爲什麽?本宮待你不薄……爲何你要瞞着本宮這些事?”
跪伏于地的永安,表情一平如水:
“殿下不是已然知道永安的出身了麽?那問這樣的話,難道還有什麽意義麽?”
李忠怔怔地看着他,猛然起身掀翻案幾,看着幾上一隻紫金香爐重重地将永安的額頭砸出血來,才聲嘶力竭地喊:
“本宮沒有虧待過你!爲何你要背叛本宮?!就因爲你的複仇?!就因爲你的複仇你就要将本宮視爲工具,視爲棋子利用?!是嗎?!是嗎?!是嗎?!”
他瘋狂地叫喊着,表情扭曲而憎恨地看着面前跪着的這個男子,眼前仿佛看到了另外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是的,那個總是衣裙華貴,儀态萬方的女人……
那個總是俾睨之間,視自己若蟲蟻的女人……
那個總是告誡自己,若非是她,眼下的一切,都不會屬于他的女人……
那個害死了他真正的母親,毀了他一生希望的女人……
他瞪着血流下來,污了半張臉,卻依然一臉平靜的永安,雙目漸紅,盯着他輕聲道:
“就爲了你的複仇,所以你就要利用本宮?利用本宮對你的信任?是嗎?”
永安定定地看着他,輕聲道:
“難道殿下就隻是被利用了嗎?
難道殿下就沒得到一好處嗎?”
“好處?”
李忠嗤笑一聲,擡起頭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個曾經爲自己哭,爲自己樂,爲自己愁,甚至差爲自己豁出性命去的人,笑得極冷:
“你所謂的好處是什麽?
把本宮拉下儲位,然後把整個大唐搞得一團亂麻……
你就可以舉起你的王家大旗,複爲洛陽王,再複征戰天下,得位大統……
是麽?”
永安冷笑一聲,擡手,用衣袖拭去鮮血,輕輕地:
“殿下以爲我會傻到那樣的地步麽?”
他輕哼一聲,傲然擡頭:
“是的,我是要複仇,可我也不傻,更不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
眼前的天下,平安富定,便是皇帝再如何治理不當,我究其一生,以一介廢體,也難起什麽大風大浪,真的成就什麽千秋霸業……
我也不希圖那樣……
我希圖的,不過是能夠看着害死我家人的你的父親,當今的皇帝,受到應有之罰,而不必因天子之貴而得逃大難而已。
至于對殿下的好處……
殿下是當真不知麽?”
永安輕聲道:
“難道殿下從來不曾憂慮過,那個武媚娘有了自己的孩兒之後,會不會根本就不再給殿下留一個登位爲君的機會?難道殿下從來就沒看出來過,皇帝現在已然根本不再信任殿下,甚至也根本沒有半兒要教養殿下爲君的意思?
甚至就是殿下心心念念,魂牽夢萦的武媚娘……
她就真的沒有一星半兒,利用殿下的心思?!
殿下真的不知?
還是一直以來,都假裝不知?!”
永安的每一問,每一句,都像是一顆釘子,深深地,狠狠地紮在李忠的心上,叫他不能反駁也不知該如何反駁。
好一會兒,李忠木木然地轉身,走到被掀翻的案邊,怔怔地看着一地狼藉,然後輕輕道:
“你也未必就安着什麽好心罷?
難道你以爲本宮不知,你的後面站着的是誰嗎?
你以爲本宮不知道,韓王早就已經跟那個女人,跟淑妃,跟這宮中許許多多讨厭武昭儀,希望武昭儀倒下的女人,暗中勾連,做下了許多事嗎?
難道你能告訴本宮,你此番的毒藥,便不是他着那個女人身邊的人送進宮裏來與你的嗎”
李忠的每一問,也教永安無以爲答,好一會兒才淡淡一笑道:
“是呵……的确是。
可那又怎麽樣?
殿下既然都已被利用了這麽久了,一直都不在乎的……
怎麽,現在卻要來在乎了麽?
爲什麽?
就因爲如今韓王殿下要對付的人,卻是你心中最在意的那個女人麽?”
永安完,看着李忠開始畏縮的背影,忍不住放聲狂笑:
“哈哈哈……
好!果然是好!
果然如韓王殿下所料……
本不必我出手,此事就可有所結果的!
果然你真的比誰都在乎那個武媚娘!
那個迷惑了老子又嫁了兒子,如今眼瞅着也要将你這孫子給勾搭了走的****!
好!好!好!
真是……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隻消看着你日漸迷戀,日漸深陷,最終爲了她與你的老子翻臉就好了!
何必我如此多事?!
哈哈哈哈!
所謂大唐,所謂李家的兒子……
果然個個是好!
前有李元吉,繼有李泰李治,如今又有一位李忠……
哈哈哈!
果然個個是好!個個都是念着先輩‘遺澤’的好兒郎!哈哈哈哈……呃……”
永安沒有能笑完。
因爲一柄劍,劍尖深深地穿進了他的咽喉之中,并且從他的後頸裏長長地穿刺了出來,将他整個人的頭顱都穿在了閃着寒光的劍芒之上。
怔怔地,定定地,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自己面前這把劍,然後慢慢地看向那個正雙手握着劍柄,用力地握着,以緻于全身都顫抖起來的錦衣少年,眨眨眼,再眨眨眼。
接着,他聽到一聲輕到不能再輕的耳語:
“是……我想她,我要她……可我更知道她……
我知道對她而言,誰才是第一位的……
我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利用我……
可那又怎麽樣?嗯?”
他目光狂熱地看着不可置信的李忠,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我也好,她的弘弟也好,還是宮裏的每一個孩子也好……
我們從生下來,就注定要被當做一枚棋子來用的……
我的父親,要用我和母親的存在,來羞辱他的正宮太子妃,來讨我祖父的歡心……
然後長大了,那個被父親羞辱了的正宮太子妃,又要用我來傷害我的母親,鞏固她的地位……
接着我的父親,又要借助我來當橋梯,好把他最愛的女人迎回宮……
然後這個他最愛的女人,又要利用我來對付那個害死了我母親的賤人和比那個賤人更可惡的另外一個女人……
不都是這樣的嗎?
不都是這樣的嗎?哈?
我的父親,不也是這樣長大的嗎?以爲我不知道嗎?
他在祖母死了之後也是榮寵六宮……
可實際上,他的榮寵是怎麽來的?白了不也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來讨好我祖父,博得恩寵和美名的棋子嗎?
哈?
既然大家每一個人都要這樣互相利用……那她利用我,又有什麽不對的?
更何況她還是除了我母親之外,唯一肯真心疼我,真心對我好的人?
爲什麽我都能爲别人利用,卻不能替她做些什麽呢?
她對我的好,對我的真,爲什麽我不能用甘願爲她利用來報答呢?
我什麽都不能爲她做到,難道連這一的事情都辦不到嗎?
哈?”
李忠的聲音很輕,很柔,可在漸漸失溫的永安耳邊,卻像冰刃一樣冷而銳:
“既然我注定是一枚棋子,注定是要被人利用一生的……那我選擇爲我想被之利用的對象,也不能嗎?哈?”
在這一聲輕輕的哈聲之後,永安感覺到一陣巨痛,聽到一陣詭異的水流響聲從自己的頸子下面發出——這實在是一種太過怪異的體驗,怪異到他直到最後一秒,躺在地上,意識即将離體的時候,才盯着眼前滴血的劍刃恍然大悟:
哦……
原來,這就是劍從自己頸子裏抽走最後一生命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