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思量着尋媚娘的他,一時間也是意外地走來了這宮中花園一角,訝然發現,這麟遊行宮之中,竟有這等好牡丹,心中難忍停下來,伸手輕撫,含笑微看不過片刻,便立時覺得有異,皺眉未及語發,便聽得身邊德安喝問:
“大膽!是哪宮的婢侍,竟見駕不拜!?”
李治皺眉,立時轉頭去看,可映入眼簾的,卻隻是一閃而過的一角朱色裙衫。
他轉頭看着德安急喝左右去拿人,自己卻搖了搖頭,再不曾多思多想,便直向後園而來。
……
不多時。
行宮花園之中。
媚娘一身鵝兒黃的抹胸宮裝,長發梳作梨花攢,滿頭隻妝着些鮮花珠爲飾,卻顯得分外清麗可愛。
一邊素琴扶着她,心步至園中水亭中坐下,便自有近侍奉上茶水等來。
看着一樣樣擺上來的心,媚娘淡淡一笑,卻道:
“這些年來,我也是從未曾若這裏的日子一般自在過。起來也是虧得你肯陪着我這般不便動彈的,來來回回地走,累着你了。”
“姐姐這話,可就是叫素琴心裏不如是了。難得姐姐還肯叫素琴來陪着,怎麽就是累着素琴了?
平素裏素琴也是沒什麽人能好好兒話的,難得姐姐此時能陪陪素琴聊上一聊天,素琴歡喜還不及呢!”
素琴含笑道。
媚娘搖頭,好一會兒才輕聲道:
“你啊……還真是與你姐姐一般無二的性子,總是耐得住,卻不似我。”
素琴入宮這幾日,早便看出媚娘與李治之間,似有些内因在,想勸,可到底也是人家夫妻之事,自己或有不可勸之處,于是便道:
“姐姐還是凡事想開的些好。畢竟這裏可是大唐後廷,不若平常家裏。一旦有些什麽事,便是主上,卻也未必能事事如意啊!”
媚娘轉頭,看了看她,卻突然失笑:
“真是……
你跟你姐姐,還真是一般模樣地懂我……
便是我沒什麽,你也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頓了頓,卻猶豫一番才輕道:
“倒也不是我要與他爲難。實實在在他也是爲了我着想,隻是我自己心裏不如意罷了。”
素琴看着她,好一會兒才輕道:
“姐姐,不知素琴是不是能分憂一二?”
媚娘看看她,張了張口,卻最終還是沒,隻是苦笑着搖頭,好一會兒才輕聲道:
“有些事……你還是不知曉的好。”
素琴看着媚娘,想了想,終究也是沉默。
兩姐妹就這般坐在青水紅花掩映之間的水亭中,悶悶地看着亭外飛燕起而複落,竟連李治與德安主仆悄無聲兒地走入了水亭之内,也未曾發覺。
最後,還是德安心地上前一步,輕輕拍了拍素琴,她這才驚覺,然後看着笑得含蓄的李治,立時會意,含笑行了一禮,轉頭看了看正支手撐頤,憑欄看着水亭外初萌新葉的田田荷葉,不由搖頭一笑,然後心退下。
起身之時,她又是一記大禮,卻被李治攔住,含笑搖頭。
謝過李治之恩,素琴便自心退下,走出水亭之時,她不由停步轉頭回望,看到的,卻是李治已然悄無聲息地坐在水亭中猶自看着亭外,卻是半也未曾發覺丈夫已然來到身後的媚娘身邊,滿目愛憐地看着她的景象。
素琴欣慰一笑,轉頭再也不回地走出水亭——
也許,她想,隻是也許,她很快就可以再見到媚娘溫柔的笑臉了。
……
媚娘怔怔地看着水面,滿腹愁緒如水中糾結的飄萍,不知如何能解得開這個結。
她想了太多,想到了弘兒,想到了皇後,想到了淑妃,想到了長孫無忌,也想到了……
李治。
可當一番思慮下來,她卻錯愕發現,自己竟是再也不曾将自己,置于這般思慮之中。
于是,她不由長歎一聲,搖頭苦笑。
突然,一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手,心得不能再心地輕輕由身後環住了她的微漸隆起的腰腹:
“可又在歎什麽氣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轉頭時,卻看到正把自己摟在懷中,溫柔含笑着看自己的李治——
那樣略帶了些兒讨好的意味的笑容,那樣熟悉的面孔……
她突然驚覺,這個男人,竟還是當初那個稚奴的模樣,半不曾改變。
那……到底改變的是誰?
是自己麽?
她問着自己,随後心底暗暗苦笑:
是啊……應該是自己罷?
畢竟,自己的年歲,卻是長了他許多呢……
我生君未生,君生……
我雖未老,卻也遲暮了……
她……會不會已然叫他覺得……
老了?
媚娘突然心慌了起來,想着想着,忍不住就轉身,像個受了委屈的女孩般難過地撲入他懷中,悶悶地埋着臉,半句話兒也不,隻是埋入他的胸懷之中,聽着他有力的跳動聲,可顯是被驚着的連連追問聲:
“怎麽了?怎麽了?怎麽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身懷有孕,心思也變得孩子一般的緣故,此刻的媚娘,竟是半兒也不想回答,好一解李治心急。
反而隻是更加将李治抱得緊些,把臉悶得深些,半個字也不,就隻是這般抱着他,悶悶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的體溫,感受着他的心跳,也感受着他的呼吸與溫柔。
李治初時心慌地上下在媚娘身上輕撫着,又試圖把她扶直了,看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可幾次三番試過,這丫頭竟是半兒也不肯配合地起身,隻是悶在他懷裏,又不見呼吸有什麽異樣,手掌觸及之地,也不見有受傷,于是他的心思,多少也平定了一。
搖搖頭,他歎口氣,伸手輕撫着媚娘的頭,慢慢道:
“不生我的氣了?”
“嗯……”
隻這一聲似有若無的輕哼,便叫李治多日以來懸着的心,放了下來,那樣的煩燥與不安,也平定了許多。
于是,他便也回抱着她,将下颌輕輕抵在她頭,前後微微地晃着身子,目光卻隻看着殿,眨了眨,半晌才輕道:
“畢竟,忠兒是無辜的。何況此番之事……忠兒也确實不知。”
“嗯……”
媚娘悶悶地哼。
李治歎了口氣:
“若是忠兒知道,必然不會教這等事情發生的。”
“嗯……”
“我知道你想着那人可殺……
我也從未覺得他不該殺。
隻是……眼下實實在在,爲了忠兒,爲了弘兒,還是等等得好。”
“嗯……”
“莫再氣了,好麽?下一次,我定然會以你心意爲先。”
“……治郎以爲,媚娘氣的是治郎不曾先将媚娘的心意放在先位麽?”
媚娘突然擡頭,明亮的眼睛看着李治。
李治垂眸,看着懷中與自己仰面對視的嬌妻,有些意外:
“難道不是麽?”
媚娘歎了口氣,搖頭:
“當然不是。”
她慢慢起身,走出李治懷中,走到水亭另一側立定,看着水面上已然微微打了苞的幾朵新荷:
“媚娘明白治郎的心意,也知道治郎再不想看到承乾太子的事,再度發生……媚娘怨的,是爲何治郎不能明與媚娘言呢?
甚至直到現在,都還以爲媚娘是因爲忠兒被保之事生氣?
難道媚娘……”
她轉身,看着李治,目光明亮:
“難道治郎以爲媚娘從來都不是個明白治郎心意的人麽?”
李治一怔,竟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