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麟遊行宮。
葉下琉璃無他色,青青翠翠水欲滴。
媚娘輕撫着已然微微隆起的腹,擡頭看着頭的叢叢綠葉。目光中淡然一片:
“你是,治郎早就知道此事,可卻有意隐瞞此事……對着本宮?”
“是。”
一個面生至極的侍,立于她身側,垂頭低聲道:
“娘娘叫婢去查的事情,婢不敢怠慢,立時便去問了宮裏的那些人。果然一問之下,便王公公是受了主上的令,去辦結此事的。
且還有人聽得真切,王公公前番在瑞安公公借這太穆皇後手書之事整治皇後時,王公公還提着他,叫他切務将此事鬧得過大,主上仔細着呢雲雲……”
媚娘深吸口氣,擡眼看了看她:
“好,你去領了賞錢去。以後若有什麽消息,自當速來回報本宮。”
千恩萬謝的侍退下之後,媚娘獨自一人,沉思不止,好一會兒才輕聲道:
“此事事涉東宮,是麽?”
她卻不知是在問誰一樣,可一個輕輕的“是”字,就從花架之後傳來。不多時,瑞安也從後面繞了過來,先行了一禮,才低聲道:
“娘娘也不能過于苛責主上了。畢竟他也是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我從來沒有怪過他,也沒有想過要怪他。
我隻不明白……爲何他不能信我,可以容得下這一切呢?
爲何要瞞我?
當真以爲……
現在的我,已然因了孩子之事,變得瘋狂了麽?”
媚娘不解地輕聲發問,眉頭之間盡是困惑之色,卻叫瑞安無法回答,也隻能怔在當場:
是呀……
他也好,李治也罷,都未曾想到,媚娘爲了李治,竟能忍到這一地步……
而李治這樣的行爲,又會對媚娘造成什麽樣的傷害。
瑞安沉默,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好一會兒才輕道:
“娘娘……”
“我知道,你要什麽。我不會怪治郎,可是……可是瑞安,我真的累了。”
媚娘疲憊地合上眼,好一會兒才輕道:
“我真的累了……瑞安,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忍,一直在忍。所爲者,不過是能夠得到最後的一世相守。
可若是那個人不信我了……瑞安,你叫我如何還能忍得下去?”
瑞安咽了咽口水:
“娘娘,主上也是爲您好……”
“是爲我好,也是爲了孩子好。可從欲立弘兒,替忠兒開始,我就覺得治郎已經變了,不再是當年那個無爲無求的治郎了。”
媚娘睜眼,茫然地看着天空:
“當年那個一心詩情畫意的治郎,已然被整個大唐江山,給壓得變了心了……雖然沒有别的女子,可這樣的治郎……
瑞安,你,還是我當初一心要嫁,至死無悔的男人嗎?”
瑞安心頭一顫,好一會兒才輕道:
“娘娘……”
媚娘搖頭,不再言語,好一會兒才低聲道:
“瑞安……我好累……你去告訴明和,這些日子,無論是誰來,我都不想見。我想好好休息一番。明白麽?”
瑞安急了起來:
“娘娘,别個就算了,可是主上……”
“我累了,誰都不想見,明白麽?”
媚娘再一次輕聲道,瑞安張了張口,看着媚娘,好一會兒才隻得重重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是的,這個女子雖然在世人眼裏不過是個女流之身,可他瑞安卻知道,她的意志有多堅定……
這樣的她若是不想做一件事,見一個人的時候,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夫君,也是無用。
是夜。
麟遊行宮。
正殿之中。
終于忙完了政事,正欲起駕去看媚娘的李治,聽到瑞安猶豫了許久才出口的回話,一怔之下,竟然停在當地,半晌不能動彈。
——他不是沒想到這種情況的發生,隻是他沒想到會這麽快。
德安在一側立着,咬咬牙,輕聲道:
“主上,要不您就是去看代王殿下……”
“……若是朕了這樣的話,那麽媚娘是會将弘兒索性送到這裏來跟着朕住上一段時日的。”
李治歎了口氣,頹然坐下,茫然看着面前案幾之上,那隻紫玉山子:
“她的性子,你也應該知道的。”
德安張了張口,竟是一時間不能言語:
是啊,媚娘的心性如何,這整個宮裏最清楚的,莫過于這些最親近她的人了。
瑞安看了看哥哥,又看了看李治,輕聲道:
“主上,依瑞安所見,不若從那賤婢身上着手……若是讓娘娘知道,她本來就是萬春殿或者是千秋殿,甚或是韓王府的人,那娘娘……”
“你這話得可是把娘娘當了皇後或者是淑妃麽?”德安平靜地:
“若是别人,甚或是元舅公,你這般糊弄着,都也還能蒙得過去。可你眼下的是誰,你自己可知道麽?”
瑞安閉了口:是的,他跟了媚娘這些年,知道這樣的事情,根本行不通。
一時間,主仆三人沉默。
好一會兒,德安才歎了口氣,輕輕道:
“主上,其實也不必太過懊惱。娘娘也就是一時間的心性兒,未必便真的會有什麽别的心思。何況這些時日發生這些事,也确是該讓娘娘歇上一歇了。
正正好,提着這個空兒,主上也該将那韓王府再收拾收拾了……
想想都被逼到這種地步,他都且還能行這些事呢!”
李治擡眼看看他,雖知他此言不過是爲舒己心,卻也隻能這般——
原因無他,這大唐天下雖歸他李治所有,他也可是能将整個大唐天下掌于手心中,可唯有這麽一個的女子……
他竟是半也無法子可言。
了頭,他向後一退,深深合目,靜默好一會兒,才輕道:
“傳朕旨意,召師傅與師娘入行宮侍駕罷!
眼下也顧不得會不會被舅舅他們所察了……隻是希望師娘到來之後,多少能夠慰得媚娘幾分心傷。”
李治低聲道,語氣中充滿了疲憊感。
德安看了看瑞安,低聲稱是。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二。
麟遊行宮。
受高宗李治诏,衛國公弟李德獎夫婦受命入内谒駕。
聞得李德獎夫婦前來,高宗昭儀武氏欣喜異常,急着人納其婦入内,以慰其恩。
……
是夜。
月光如水銀,流瀉一地。
廊庑之下,依着媚娘的意兒,早早兒地搭起了納涼的輕榻薄紗,置上了水晶玉盤,擱上了各色時新果瓜。
而媚娘與許久不見的素琴,便坐在這四面圍着江南新進的素紗繡花帳之中,隔着雪白的紗籠,看着天空中的明月。
清輝玉色透過白紗,被篩出一層層五彩七色的光暈,淡淡圓圓,煞是好看,也叫素琴一時間看得癡了,手裏捏着的新櫻桃果兒也忘記了送入口中,好一會兒之後,由着媚娘催了,她才反應過來,訝笑着道:
“姐姐你瞧!這紗缦可是異樣地美呢!這月光透了來,竟是如玲珑七色,自有寶光在呢!”
媚娘本來心事重重,實在無心欣賞這些,可因着素琴這等驚喜天真的口氣,她也自不得不擡頭去看,一看之時先是一怔,後又自是若有所思,再接着便是苦笑輕歎搖頭。
素琴見她如此,又多少也知曉些李治近來與媚娘有隙之事,便心中微不安道:
“姐姐……”
“無妨……
我隻是覺得如今的我與治郎,竟也真是如這隔紗望月……不知何謂真直了。”
媚娘落寞地垂着眼,輕輕道:
“想一想,當初何曾未想到這一層呢?
又何嘗不知,人一旦登上這至尊之位,多多少少,總是要改變的呢……
便不是帝登大寶,便是普通人家的男子,長成之後,又怎麽可能與當年的青稚少年一樣呢?
是我太過自以爲……自己識人看人的目光獨到,竟是也不會看走眼的。
是以如今治郎這般變了,本就是理所應當——
身爲一國之主,大唐至尊,若不能如此處置此番之事,那他實實在在,也是保不得自己這帝位穩固,更加不必自己身家性命,所愛無憂的……
我更知道,治郎比我更懂自古以來,登帝位者,其身家性命,所愛之人卻都得是在帝位穩固之後才能得保的,治郎如此,也是實屬無奈,來去,還是爲了保住我與幾個孩子的未來才出此無奈之策……
隻是自己終究心不死,也不能心死,總以爲會有更兩全之法的……是我太自以爲是,其實想一想,這樣的事情,安得兩全之法?
總是要有一人會讓步的。而我也總不能眼睜睜看着治郎與忠兒,再走上先帝與承亁太子的老路……來去,終究還是自己早知此事不能善了,卻總是這般無法放下罷了。”
素琴再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媚娘:
她所素知的媚娘,永遠都是驕傲的,永遠都是不慌不亂的,永遠都是鎮定無疑的。這般失落無助的媚娘,這般無奈歎息的媚娘……
她從未見過。
就連她那被媚娘視爲親姐妹的徐惠離開之時,她都未曾見過這般的媚娘。
張了張口,她想些什麽,卻終究難。
……
唐永徽五年五月初四。
麟遊行宮外。
官舍内。
長孫無忌正理治着朝服,預備着呆一會兒入殿朝聖之事,聽得阿羅來報,一時間怔住,好一會兒才不敢置信地問:
“你什麽?!
你主上這些時日,似與那武媚娘……有了離隙?!”
阿羅沉默了一下,才猶豫着道:
“阿羅也不得準,隻是咱們行宮裏的人傳了話兒來,是主上這幾日夜裏,都是歇在正殿之中,卻未曾向武昭儀處去。”
長孫無忌目光一閃,回頭負手踱了幾步,突地轉身,定定地看着阿羅:
“你去傳老夫的話兒,五天……不!三天,三天之内,務必将那楊氏母女二人,帶到萬年宮外的别苑去!明白麽!三天!”
阿羅一怔,正欲發問,卻忽地省悟,于是匆匆頭,便急忙退下。
……
半個時辰之後。
雍州某處離韓王别苑不過兩百步遠的私宅後院之内。
一隻白鴿剛剛落地,便被等候多時的沉書緊緊抓起在手中,左右翻看了一遍之後,長長吐口氣,轉頭看看左右無人,心抽了裏面的信筒出來,仔細看了一遍,便咬了一咬牙,輕聲道:
“也是急糊塗了,怎麽就要把那兩個不成器的母女給招來了……不成,如此豈非壞了主上大事?”
他微一沉吟,便轉頭去向暗處招了招手。
立時,一個勁裝打扮的侍匆匆奔上,向着他行了一禮,沉書低聲俯在他耳邊吩咐了一句,然後擡頭低道:
“切記,務必不可讓那楊氏母女入了萬年宮左右,明白麽?!”
“是!”
“一切心,還有,若是不幸爲韓王所察,你可知道該怎麽辦罷?”
“沉書哥哥放心,國公大人的遺命,的們謹記于心!”
侍肅容行了一禮,便起身離開。
沉書吐了口氣,看着他離開,再看看手中的白鴿,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
“兄長總沉書身處此處萬般艱難,可以沉書看來……兄長你的處境,也是難得不能再難了。畢竟沉書隻身一人了無牽挂,可兄長你……卻在做着毀了自己家業之事啊……”
他再搖頭,歎息一聲,放飛手中白鴿,任它回到自己真正的主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