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遊行宮。
内寝殿中。
李治坐在榻邊,緊緊地握着媚娘的手不願松開。
他的目光,他的心思,全都放在了床上的她身上,半兒也不曾分神,直到明和匆匆奔入,向着李治行了一禮,低聲道:
“主上,殿下一醒,就在找娘娘……眼下那幾個姆娘竟是都哄不得了。”
李治聞言,看了看媚娘,了頭:
“朕知道了。”
言畢,便心将媚娘手放回錦被之中,仔細蓋好,又輕輕拍了拍她似是睡得不安穩的面頰,順帶撫去兩根睡得汗濕淋浸而沾上了面龐的秀發,仔細瞧了一下,從一邊水盆裏親手擰了巾帕出來替她輕輕拭去汗水,這才輕吐了口氣,坐直身體,将巾帕放入一邊明和捧起的銀盆之中,然後才注視着她輕道:
“她睡得正好,你們要看緊了些。尤其是出汗出得勤,要多多淨拭,可也不能用涼水,免得一激又壞了身子。
還有,朕算着那剛剛進入來取涼的冰塊也是快融盡了……傳旨内司去取冰備用罷!”
明和遲疑一下:
“可是主上,眼下已然入夜,内司有庫已落鑰,若無主上親賜的金牌,卻是難以成行。”
李治一怔,這才擡頭看了看一邊的計時漏,搖頭苦笑着伸出兩指掐了一掐微有些酸脹的眉間,疲道:
“朕倒是忘記了時間……罷了,金牌在德安那裏,你隻管着人去傳朕的旨,他自會安排。”
“是。”
“還有,待會兒藥熬好了,你們且不必急着進與娘娘……若是朕不得過來,那務必要請了孫道長來親自驗藥。此刻想必他還未曾睡下。”
“是。”
“切記,務必要孫道長驗過藥了才能送與媚娘服用。否則無論是誰奉了藥來也不得奉入,明白麽?”
“是。”
李治見諸事安排妥當,這才又仔細囑咐了兩句,然後起身而出。
這邊廂明和送走了李治,便立時着人去傳李治的旨,不多時,便有回道德安已然安排了,卻早在李治着旨之前,明和立時心道德安果然是跟着李治久了,深知上意,于是便頭不語。
然後,他便轉身去瞧媚娘,見媚娘又是睡得一頭大汗,且汗水色微濁,心知這汗卻是藥力發作,藥性逼透那内裏毒性出體而成,不敢怠慢,立時便着人換了水來,親自緊袖(唐時内侍的廣袖袖口有綴一條布繩,就是可以像現代的運動褲自帶的布條繩子一樣勒緊,方便行動的緊袖繩)淨手,試了水溫正好,便立刻替媚娘拭淨汗珠。
如是三番四遍,原本被汗水染得微黃的額頭上,複現出潔白之色來,明和這才松了口氣,又拭了兩把,直至半兒也不見髒污了,才喚了人前來去将水更替過,隻待備用。
眼看着人下去,殿裏隻剩下自己,明和正心替媚娘再加一加被時,耳邊卻響起媚娘低聲的相詢:
“治郎……不在麽?弘兒……”
明和聞言,立時轉頭來看,果然見媚娘面目雖憔悴,卻精神微振地看着自己。立時喜道:
“娘娘您醒啦!主上此刻卻隻怕還在殿下那兒呢。殿下早就醒了,這些時日也是好得許多,隻是每日裏不見娘娘,免不了思念哭鬧。
方才因着殿下又睡醒了找娘娘,主上便去瞧一瞧了。”
“弘兒……還好?”
媚娘低聲相問,唇色蒼白,目光中卻滿是微憂之色。
明和頭,急忙道:
“娘娘勿憂,殿下安好。隻是……”
明和垂下頭,輕聲道:
“隻是孫道長,殿下這番大難,加上娘娘懷着殿下時,便是底子不厚……日後殿下也難免要多加調養了……”
媚娘閉目,良久不語,好一會兒才輕聲問:
“是王善柔,還是蕭玉音?”
明和心中一緊,半晌不能回答。
好一會兒,他才輕輕開口,笑得難受:
“娘娘……娘娘您眼下還是多多休養得緊要……”
“此番治郎收拾的是王善柔,還是蕭玉音?”
媚娘閉着眼,依舊隻是輕輕發問,那樣的音調,甚至連半兒力氣也使不出似地。
可這樣有氣無力的問話,卻叫明和再也不能抵抗,隻能垂下頭,半晌輕道:
“……眼下……卻不知……
隻是主上之前着人從萬春殿裏搜出了些髒東西,卻是對着代王殿下與娘娘來的。”
“又是巫蠱偶人麽……那麽便不是她了……”
媚娘的語氣,冷靜得似乎此事與她半無關,她隻是在純粹與明和分析情勢而已也似——
可越是這樣的語氣,卻越讓明和不安。
“娘娘……”
“不過也難,她之前已因巫蠱之事被治郎處罰,如今再出這等事,自然多少都會有人以爲她受了人陷害。
而借此機會,她也不定可以替自己‘洗一洗冤曲’……所以她也不能輕易就放了,隻是可不放在第一位而已。”
“娘娘……”
明和眼睛微酸,看着平靜如此的媚娘,忍不住輕聲哽咽道:
“娘娘……您若是……若是不好受,就哭一哭罷……
别憋在心裏……
娘娘……”
“哭?”
媚娘睜開眼,奇怪地看着明和,依然氣力不繼:
“我哭什麽呢?又有什麽好哭的?”
“娘娘……這等事……這等……殿下……”
明和勸着媚娘哭,媚娘自己不曾哭得,他卻先落了淚下來。
媚娘看着他,雪白一片的唇勾起一抹淡笑,吃力地伸手,輕輕地拍了拍明和正按在自己被角上的手,緩緩道:
“弘兒是治郎與我的孩兒……所以他不會因爲這等事,就此受害的。
他也是自有天佑的。
至于我……
我更不必哭。
那些人如此,不就是希圖着讓我痛苦,讓我難受,好一下子便将我打倒……
如此一來,他們便得其所願了嗎?
若是我哭了,豈非是承認我此番輸了他們,更順了他們的意?”
媚娘淡淡一笑,微合起目光輕聲道:
“明和……我武昭一生,認天認地認命認敗,卻唯獨不認輸。你明白麽?
此一局,是我敗了,可我卻沒輸。我也不會輸給這些人。”
敗了,與輸了,有什麽不同麽?
明和想問,可是看着媚娘蒼白的臉色,他還是沒開口。
倒是媚娘主動開了口,輕輕道:
“你去替我傳個話兒與瑞安罷,叫他别急着對蕭淑妃下手……
卻可先将王善柔身邊的手臂,再斬上一條。”
明和瞪大眼:
“娘娘的意思是……”
“王善柔那些近侍裏,挑一個她最看重的……你這麽與瑞安聽,他自明白。”
“可爲何……娘娘方才不還要先放一放她?”
“正因爲相信不是她,我才要做出針對她的樣子來,讓那個真正的兇手以爲得計,自己露出馬腳來。——畢竟此番之事,非同在太極宮内……
皇後也好,淑妃也罷,她們在太極宮内,甚或是萬年宮等都内六大行宮之中,都可是行事容易。可這麟遊行宮……
且不提此番治郎移駕此地之事匆匆,她們未必能夠料得到,早做安排。便是早有安排,能不能如宮中那些人一般得用,還是兩回事。
所以隻怕,此番之事卻與她們有些關系,也非她們一力而爲。何況此番主要針對的人卻是弘兒……真正的幕後還是那一個。
但這不是緊要的事,緊要的事,是要查清到底他是怎麽把毒落入弘兒的湯碗之中的。畢竟眼下的他所有力量都被治郎釘死,可卻還能這般行事……
怕是這宮中還有與他相結之人,且還地位不低。
所以一定,一定要把這人挖出來。否則必是大禍。”
媚娘輕聲道。明和初時也不曾想得太多,如今聽媚娘這般一,也是心驚,急忙頭稱是,立時召了一個心腹侍上前來吩咐。
殿後。
紗缦之内。
陰影之中,李治靜靜而立,面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表情。
一側,原本是來回報李治,媚娘寝殿之中冰塊之事已然安備,無需擔憂的德安也立在一側,偷眼看着李治,半晌才道:
“主上……”
“去安排一下罷,這件事,便在萬春殿中了結了的好。
不要再讓媚娘往深裏追下去了。”
李治長歎一聲,似極疲憊道。
德安咬了咬牙,輕問:
“主上,依娘娘的性兒,瞞得了一時,瞞不住一世。
何況若依眼下之勢,實在在地對娘娘也是件好事,更是能讓主上得遂所願,不是麽?”
李治蓦然轉身,不可思議地看着德安:
“你在什麽?
對媚娘是件好事,讓朕得遂所願……
難不成至如今,你還以爲此事是韓王叔借着皇後的手所爲?”
德安輕道;
“難道不是麽,畢竟這太極宮中最恨娘娘與殿下的……”
言及此,他突然停下,瞪大了眼,驚恐地看着李治:
“是……是……是……”
看着驚吓至此,雙唇哆嗦着的德安,李治搖了搖頭,痛歎道:
“朕又何嘗不想自己猜錯了呢?”
隻是這一句話,便叫德安的心徹底沉入欲底,好一會兒才咬牙道:
“主上罵得是,德安竟是糊塗了……
若是那人所爲,主上何曾能忍得心下,何況……何況還是對娘娘……
不成,萬萬不成。”
李治閉目,良久再度睜開之時,目光中已是痛極之色,似若生剜了一顆心一般:
“是啊……
何況還是對媚娘……
何況還是對媚娘!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居然就能下得去手!
唉……
是朕太自以爲是了……
總以爲這樣的悲劇,眼下談防備卻還尚早……
可終究還是朕太自以爲是了!”
李治歎息,聲音充滿了痛苦與疲憊:
“是啊……處身于皇家,無論多麽天真的人,又怎麽可能逃得過這樣的你死我活?
是朕太失策了……太失策了……
也是朕的不是……
這樣的心情,朕也能明白,甚至也知道朕不是……
更加願意補償……
可爲什麽不來找上朕?
爲什麽不是朕?
而是媚娘?
是弘兒?
爲什麽?”
李治一遍遍,一次次地問着德安,也問着自己:
“難道朕真的看錯了人?難道朕也真的看錯了人?”
德安張了張口,卻終究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