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極宮。
千秋殿中。
月色如雪,一發映得坐在廊下乘涼納爽的蕭淑妃更加粉面朱唇,美豔不可方物。
她是美麗的,也是年輕的,無論是豐潤姣好的容顔,還是嬌嫩細滑的身段,處處都透着一種活力。
可是她的眼睛卻無半兒活力,反而是一片漠然。
就好像是無星無月的黑夜,渾不見半兒光。
因着這般的目光,她整個人無論如何完美,看起來也是失了一絲生機,與人的感覺,就仿似是一尊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瓷雕人兒,竟是一星半兒的活氣兒也似無。
一邊侍立的侍看着她這般模樣,也是了無意趣地看着天空一片昏暗。
好一會兒,她才輕輕道:
“阿莫來了麽?”
正出神的侍乍然聽到這仿似從地底發出的聲音,一時間竟是吓了一跳,好頓了一下才緊忙回:
“回禀娘娘,未曾見阿莫來歸……想是事已成,不願連累娘娘的。”
蕭淑妃垂眉順目,好一會兒才道:
“陛下可着人入萬春宮搜出了那些東西了……卻爲何不見阿莫再行一步?”
“這個……許是現在不便罷?何況聽今日裏陛下也是在行宮中發了好大的火,無論如何也是要當庭廢了皇後的,隻是因着元舅公力止,這才沒出事的。”
蕭淑妃擡眼,黑黢黢的眼睛沉沉地看着她,仿佛毒蛇一般:
“你長孫無忌?爲何?事已至此,他爲何還肯保皇後?
何況他不是平素最喜愛李弘那個孽種的嗎?”
“娘娘,雖這……喜愛是歸喜愛,可到底也是庶子,比不得有皇長子東宮在身側的中宮皇後。何況代王并未出什麽大事。
便是武媚娘也是那般命大,雖中了毒,卻竟是半兒也不見損傷的,連腹中的胎兒都安安得保了。”
蕭淑妃眯起眼:
“你什麽?
腹中胎兒得保?!怎麽會保得下的?”
“娘娘,您可不是忘記了孫老神仙了?
有他在,便是死人也得複生,何況是阿莫那樣的人物尋得的一些子不知毒性重輕的東西來……
隻怕要立時治死了那武媚娘,卻是難。”
蕭淑妃頹然向下一躺,輕道:
“是啊……
倒是本宮疏忽了……忘記了還有一個醫術通神的藥王……
罷了……”
蕭淑妃意趣懶懶地看着天空,目光複變得沉沉如夜:
“她總是逃不掉這一關的。便随他們去罷。”
那侍猶豫半晌,卻輕道:
“娘娘,恕婢子有一事不明,鬥膽請娘娘示下。”
“罷。”
“娘娘,那阿莫論起來,其實也是陛下的近信人物……如何他便肯爲娘娘所用,與那皇後爲難呢?”
“……這世上,總有些人是不肯認命的。隻是不肯認命的方式不同罷了。有些已知事已難回,便索性向前看去,譬如瑞安,德安兄弟。
而有些……”
蕭淑妃輕聲道:
“便如這阿莫一般,心懷痛恨怨怼,卻自以爲若能将過去傷害自己的人與事一并抹殺塗毀,便可換得自己的一身安甯與平靜了。
隻是……”
她淡淡一笑卻不屑道:
“覆水難收這個道理,總是不會錯的。
所以這個阿莫也注定不會爲陛下所重用,永遠隻能做爲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
同一時刻。
太極宮。
掖幽庭内。
一處亭中。
瑞安難得地放下了手中的白玉拂塵,獨坐亭中,一壺佳釀,兩碟細,對燭而飲。
燭光映在他細白而仍富有光澤的面孔上,竟顯得分外昏蒙,映得他的臉暖昧不清。
不多時,兩個近身侍,押着一個被蒙了頭,還嗚嗚做響的人往前來。撲通一聲跪在亭外三五步處。
瑞安頭也不回一下,隻是怡然自得地繼續喝着他的酒,品着他的細,一邊,兩個五大三粗的侍押牢了那掙紮不休的蒙面人,向着瑞安行了一禮:
“師傅,人帶來了。”
“嗯。”
瑞安頭,看了眼暗處。
立時,另外一個年輕而機靈的侍便奔了出來,走到那被押着跪在那兒的蒙面人前面,伸手扯掉了那個頭套。
立刻,一張熟悉而充滿驚恐的臉露了出來——是阿莫。
雖然他一直掙紮着,希望得到光明,可當他真的被還與光明的時候,卻是呆愣愣地好半天,才能回應過來。
然後,他瞪着坐在亭中的瑞安臉上的視線,充滿了吃驚與不信,繼而便是恍然與憤怒,再然後,便是怨毒與仇恨。
突然之間,他整個人都瘋狂地掙紮着,拼盡所有的力氣要掙紮開!
可他的行動,卻是白費,早已被那兩個有所防備的佩刀侍緊緊按着,便如同按着一條被緊緊壓住了七寸,明知将死卻還抱着一絲希望瘋狂抖動着身體,指望能夠活下來的毒蛇一般心而牢牢地按着,不叫這條蛇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他掙紮着,掙紮着,好一會兒,終于沒有了力氣,絕望地躺在地上,臉依舊被緊緊地壓在地上,沾滿了塵土,目光緊緊地,如毒蛇般地盯着将最後一杯酒飲盡,然後慢慢起身的瑞安。
轉身,下階,向着自己走來。
瑞安走到了他面前,平靜地看着他:
“恨咱家,是嗎?”
阿莫不能話,隻是狠狠兒地瞪着他。
瑞安淡淡一笑:
“無妨,你要恨,便恨罷……
論起來,咱家也是不能阻着你做你想做的事的。對罷?”
瑞安含笑,目光卻冰冷:
“便如你既然存了心思,要害了娘娘,以圖使得主上失了心神,往皇後身上招呼死手,那麽就斷然不可能真的與咱家達成什麽同盟,不去真的傷害娘娘一般的道理……
你從來不信咱家的——畢竟咱家可是娘娘最得力的人。
所謂同盟之語,本來便隻是意圖借咱家之手,行方便之事的。所以那個拿了藥的侍,是被你所殺的……
意圖,卻是叫咱家以爲那行事的人不是你,你的計劃已被打斷,最後還是皇後知曉了這計劃,有心順水推舟而爲……
一來可叫咱家将目光全部都放在皇後身上,二來……也真正能教主上信得,此番之事是皇後将計就計,害了娘娘是罷?”
阿莫的目光,逐漸變得震驚起來。
瑞安再一笑:
“奇怪咱家何以知道這些?哼,也沒什麽好奇怪的罷?”
他向着側邊走了兩步,淡淡地看着天空,好一會兒才輕輕道:
“你以爲咱家這些日子真的就隻顧着照顧文娘了麽?
你以爲咱家這些日子,真的将這宮中大事務,一應都放下了麽?”
瑞安負手,半回頭,看着阿莫淡然一笑:
“沒錯,因着文娘,咱家是放下了許多事——因爲實在也是顧不來……
可是主上與娘娘,還有幾位殿下的事……
你以爲咱家會放下麽?
那是咱家活在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人了……
你以爲咱家真的會放下麽?”
阿莫的目光,再次從震驚變成了絕望。
瑞安看着他這樣的表情,淡淡一笑:
“其實你也真的不必絕望的……論起來,你此番行事,卻也着實是險些就成功了……若非咱家派着去盯着你的侍發現你暗中布置的另外一手竟爲一個讓咱家也想不到的人所破……毒物落入那人手中……
咱家竟也險些被你瞞了去,叫你得了手呢!”
到此處,瑞安淡淡一苦笑:
“論起來……你實在是赢了……那厮在宮中,在咱家兄弟身邊,在主上身邊隐身如此之久,爲得便是這一擊之機……而今你雖做了他的替身,可他卻也替你做了你想做的事呢……
所以,雖則你不能親眼看着皇後倒台,可你到底也是可以安眠了的……
放心,等皇後死故之時,咱家會親手書信一封,燒化與你,叫你也得些安慰的。”
瑞安一笑,完了最後幾句話,便倏然出手,拔了其中一侍的佩刀,刀光一閃,血色四濺!狠狠地插入了阿莫的咽喉之中!
嗆啷一聲拔出刀來,退了幾步躲開那噴湧而出的鮮血,瑞安抽出一條手帕,仔細地拭淨了手,然後輕輕扔在阿莫身上,伸手從背後再次拔出他的白玉拂塵抱在懷中,看了抽搐幾下之後再也不動彈的阿莫一眼,轉頭,輕聲:
“燒了罷。這樣的人,本也不配全屍入土的。”
“是。”
次日。
午後。
太極宮。
太極殿下。
雖然李治不在,可有瑞安在,他自然也是要守在這兒的。
況且今日更加不同的是,六宮總領大内侍監王德也奉旨回宮來了。
師徒二人一見面,王德頭一句話便是:
“你可打掃幹淨了?”
“師傅放心。”
一句話,王德便了頭,松了口氣,又看着左右子們将那些自己出來之前,依着李治囑咐列出來的單子上的東西去取了出來裝上馬車,便與瑞安慢慢行到了一邊,由着清和去安置。
“主上此時怕是也不願起駕回宮罷?”
“還回什麽宮呢?娘娘如此,代王殿下亦如此……主上此刻若是回了宮,那才是真正壞了大事。”
王德凝重了神色:
“昨日裏主上與元舅公都争到了那樣的地步,你覺得若是此刻主上回了宮,那皇後能保得下命來?
還是你就指望着主上如此,所以才将阿莫之事隐而不報?”
瑞安立時肅然道:
“師傅知我,我再不能這樣的!”
“就是因爲知你,所以你此刻才能立在這裏這樣回我的話。”
王德神色微微嚴厲:
“否則此刻你早就落了水牢了!”
瑞安垂首,好半晌才輕道:
“是瑞安的錯……此番瑞安也确是有私心的……總以爲若是能把握得好,那阿莫便是一個活證,可證得淑妃之事……是瑞安有私心的……”
“罷了,也沒誰要怪你。何況從一開始你就已然打算好了要将他手中的毒藥搶了過來的——你也确是做到了。隻是可惜……”
王德輕歎一聲,目光之中無限恨憾,看着前方道:
“終究,咱們還是沒能護好了娘娘與代王殿下逃得此劫。”
瑞安卻輕聲道:
“師傅,到底是劫,還是計?師傅當真不知?”
王德又歎一聲,看了看他,才搖頭慢慢道:
“師傅怎麽不知?主上都知曉了,師傅又怎麽不知?”
瑞安立時擡頭看着王德,瞠目輕道:
“主上也知……”
“就是因爲知曉了,所以昨日裏才隻是沖着元舅公發了一通子火氣,最終還是免了皇後的死罪……
否則,皇後若真行了此事,或者阿莫得了手……你以爲便是此事與皇後無關,主上能夠容得這般好的廢後機會白白溜走?”
瑞安咬牙:
“那主上此番再次容忍下皇後……卻是因爲知曉此事一旦掀起,必然就是大事一樁了?”
“大事一樁?你這話兒得可是越發不慎了……這何止是大事?根本便是大唐一難!”
王德厲聲道:
“你可曾想過,此番若那厮當真得手的後果麽?!那可是大唐國崩朝裂的大難啊!”
瑞安閉口,渾身輕抖着道:
“瑞安……瑞安知道,所以才早早地除了那阿莫……叫他做個替死鬼……至少,在主上沒有想好如何處置此事之前……在主上沒能平複了心緒之前……
至少也得讓主上不必擔心,自己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面會出現。”
王德擡頭,歎了一聲,目光微濕:
“是啊……這樣的場面,何止是主上……便是咱們,又何嘗願意看見呢?隻是不知元舅公知道不知道,到底主上此刻心中受的是何等煎熬,又不知他老人家知不知道主上他到底是何等痛苦呢?”
瑞安咬牙,好一會兒才恨聲道:
“所以瑞安才肯放過了皇後!隻是師傅,既然要做戲,要暫時保下那人……那,咱們便得好好想了法子,将此事也平定下來……那千秋殿裏的可就不必……”
王德頭,淡道:
“皇後如此,她也不必太得意了。該怎麽收拾,就怎麽收拾罷!此番不同以往,隻要你留着些兒意,别給她落個死得幹淨的結局,那主上無論如何都不會在意的。”
瑞安目光一閃,輕聲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