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宮。
宮牆之外。
依然處處一片沼濘,但好在尚有青綠,總算不緻落了一片凄涼之色。
今夜無星無月,一片墨暗之中,一個青衣侍匆匆從暗中奔來,左右看着,好一會兒才輕輕步入一處被洪水沖得淹離不成,困于一截斷垣前的池中,心走了幾步,接着彎腰下去,到一處斷了半截的磚牆下,摸了又摸。
好一會兒,他似按到了一塊兒松動的磚塊,表情一喜,立刻伸手奮力按下,隻聽咕咚一聲,磚塊落下,露出黑洞洞一個大洞來。
正在他歡喜地欲伸手去掏東西時,卻倏然一隻蠟白的手從洞中慢慢探出,箕張成爪,伴着一陣低吟,吓得他大叫一聲直向後跌坐于池中!
冰冷浸骨的寒意讓他多少有些清醒,也總算聽清了那個正在低吟着的聲音:
“你可不是要死了吧?那般大喊,引得人來怎麽辦!”
這低吟着的聲音如此陰詭,加之低吟之人似在洞中,回音陣陣,聽來分外可怖,猶如地下來者發出的聲音,自然就會讓人覺得不安。
侍咽了咽口水,輕輕道:
“對不住……實在是……實在是的接令來收東西……”
“東西在這裏,趕緊拿了去!快些!隻怕待會兒就要有人來了!”
侍慌張爬起,戰戰兢兢地顫抖着雙手從那隻蠟白的手掌裏拈了一隻的,用皮紙裹着的紙包便要起身逃離,卻被那聲音再一句話釘住了腳:
“且住,你可知如何使用?”
侍僵硬着道:
“不……不就放入飲食之中便可?”
“嗯……可你知道放入什麽飲食之中最佳?”
“嗯……就……就平日裏飲用的素葉茶之中不好麽?”
“對,就是那樣東西。記得,此物一定要放入素葉茶之中,才可起效,否則倘若擱在他處,半無用。”
“是……”
侍驚慌逃離,接着,那塊似被吞入地底的磚塊再次出現在那個黑洞之上,一陣摩擦聲之後,牢牢地堵住了那個洞。
又一會兒,水池中浮出一塊巨大的墨色石塊般的東西,随着它越升越高,這才看得清楚,竟是一個人。
一個躲在暗處的竹林中,石塊後,将一切盡收眼底的李雲再熟悉不過的人……
阿莫。
李雲心中一沉,眼瞅着他離開,立時跳起,微一沉吟,便立時奔向後殿而去。
不多時。
正在夜眠的李治忽聞李雲夜報有事,急便披衣起身而出,看着李雲才道:
“何事如此驚慌?”
他是知道這個大内密衛的,若無大事發生,斷然不會如此失态,竟至半夜擾駕。
李雲見着李治,立時便将方才所窺得一切一一告知,又道:
“方才見過那豎子拿了東西出來,臣便立時跟了他去,意圖攔下那物,結果卻發現這豎子竟不知爲何人所殺,橫屍後庭禦廚之前。
且他手中所持之物業已不見……
臣想着此事體大,怕是竟早有人知曉臣于暗中追蹤,是故設法取得此物意用不利于上和娘娘……
這才緊忙來報!”
李治聞言心中一緊,低頭沉思半晌才輕道:
“若果如此……
那你這些時間便得辛苦一番,好生看着些兒媚娘。
眼下明和是個生份的,卻不是個利落人。
倒是德安知機些,朕身邊也總有關切人在不妨事。”
李雲了聲明白,便立刻行事去。
李治看着他離開,輕輕歎了一聲,一側德安便立時上前道:
“是不是要告訴娘娘?”
“自然得讓她知曉的……不過還是等明日朕親自與她的好。明日午後便召太醫入内替媚娘斷下脈罷!”
“主上是擔憂娘娘若知此事,怕會驚了胎氣,甚或憂心過度?”
“嗯。”
“主上思慮周全。”
“但願如此……”
李治口中着這話,心裏卻不知爲何,依然有些憂慮。
……
第二日淩晨,李治終究知道,自己所憂到底出在了哪裏……
……
唐永徽五年閏四月十五。
麟遊行宮。
午後。
李治正于殿中與諸臣議及近日邊防之時,忽聞得殿下一邊腳步淩亂,凄喊哀告!其中更有熟悉不過的女子喊聲!
隻是這喊聲,再不似平日裏的溫柔和愛,反而充滿了驚慌與痛苦!
李治當下神色大變,立時丢筆拂衣而起,在群臣一片驚訝目光之中奔下玉階,卻正與懷抱口吐烏血,衣衫淩亂滿面蓬發的昭儀武氏撞個正着!
“媚娘……媚娘?!”
見到了李治,狂喊狂哭愛兒李弘乳名,如同瘋婦的武媚娘立時停了腳步,全身一軟,癱倒在措手不及的李治懷中,口中隻得及一句話:
“救救……弘兒……”
一時間,群臣大亂,滿殿皆驚!
……
是夜。
整個行宮之中,一片忙亂,無人有半睡意。
尤其是後寝之内。
行宮的主人,大唐天子,高宗李治,此刻卻是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靜。
他坐在近侍德安立時安排在寝殿門外的那把描金圈椅之上,目光平靜得近乎無動地直盯着每一個出出入入,從寝殿内來來去去的人,額頭一片慘白。
烏墨的瞳孔,也似今夜無星無月的夜色般,毫無半生氣。
好一會兒,一個白首耆耆,衣着素常,甚至都不及齊戴了朝服冠帶的老太醫匆匆奔出,向着李治輕行一禮,正欲發話時,卻得李治淡冷如水地發問:
“且不必多禮……
直言便是。”
這般冷淡的天子發言,若擱在不知事的人耳中,自然以爲他毫不關心裏面正在生死掙紮的心愛女子和更加痛苦的心愛幼子。
但于洞察了世事的老太醫和立于他身側看得清楚明白的德安而言,心底卻都俱生出一股寒意。
——爲了保住他的愛妻嬌兒,他可以逼着老太醫夙夜而起,甚至連禮制衣度都不在乎……
又怎麽可能此時真的鎮定得下來?
若是他真的鎮定下來了……
那麽……到底是什麽力量讓他能在這樣大的折磨與痛苦之中鎮定下來?
他此刻,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越想,德安越不敢想,越害怕去想。
仿佛此刻在他的眼裏,李治已然不再是當初那個他能夠讀得懂心思的李治,不再是那個仁懷天下的李治了……
不,不是仿佛,而是那個李治,似乎在今夜,正一地離他們而去。
此時,每一個圍觀者的心中,不約而同地生出一種憤怒,一種怨恨:
對那下毒之人的憤怒與怨恨!
老太醫垂下頭,不讓自己眼底的同情與可惜露在天子眼前——
因爲他不知道面前這個仁懷天下的天子,是不是還能如當初一般,好好地接納臣下們這種于天子而言,可是無用甚至是恥辱的同情。
輕輕地,他:
“回陛下……
娘娘……娘娘眼下已然胎氣得保,身子也算複無大礙。隻是殿下……”
聽到無複大礙四字的李治,表情有刹那間的放松,可是當聽到後面一句時,瞳孔再度縮如針尖:
“怎麽回事?弘兒怎麽了?”
“……怕是……不好……”
李治隻覺得全身都如冰浸一般,徹骨的涼意透骨入髓,讓他不由陣陣抽冷:
“……怎麽不好?”
“殿下……年幼體輕,又是身骨不重。
此毒來得又極是霸道猛烈……
怕是……怕是要難過此關。”
“锵”地一聲,李治刷地将手中之劍抽出來,按立當場,驚得殿下所有人立時下跪,口稱“息怒”!
天子一怒,逆鱗一揮,何人敢迎其鋒!何人敢搠其威!
好一會兒,李治被手中長劍銀輝映得寒芒萬丈的眼底,透着寒意的眼底,才流露出一絲堅決:
“傳朕口谕,宣六宮都内監大内侍監王德,奉朕金牌,徹查都内六宮六省五院九閣……
上至皇後太子,下至諸官舍寮,一應人等,個個徹查,人人清算……
務必要把那下毒之人,給朕找出來,帶到朕的面前。”
他沒有喝問,也沒有發怒,隻是平淡地着這樣的話。
可越是這般鎮定的語氣,越是這般平靜的聲音,卻讓所有人越是感到害怕,感到畏懼。
老太醫不由得咽了咽口水,急忙請求:
“陛下……陛下……老臣醫術有限,但請陛下恩準賜金旨一道速召老神仙入宮,當可保得殿下無憂!”
李治目光一擡,有如實質的眼光掃向德安。
德安急忙下跪:
“主上安心!
方才已然得了實信,老神仙已然在來的路上了!
主上安心!安心!”
不由自主地,如今已然是身統六宮侍衛,掌握六宮大權,甚至已然算可是與其師傅王德并肩而立的德安,卻忽然覺得全身發冷,全身發寒。
是麽?
這就是天子之怒麽?
……
唐永徽五年閏四月十六。
朝中秘聞,高宗李治幼子,皇五子代王弘前日間竟受惡人所毒,一朝命幾不保!愛子如命的高宗李治震怒不已,當下着旨上下諸人等皆需受内侍省徹查此案!
一時間人心大亂,然因長孫無忌坦然以對,首一人着令留于宮中官舍之中近身淹侍的家侍頭一批入廷而受驗,更親着金吾衛與諸禦林衛,同查此案。
朝臣聞之,盡皆以爲然。
故一日之内,六宮上下,諸府之中盡皆興起了一股肅清内務的事風。
然在這一片狂風之中,卻突然出現了一個違和的聲音。
這聲音來自太極宮,萬春殿。
皇後王氏,竟以上命有違國體,不合禮制之由,斷然拒絕此事!
一時間諸臣大嘩,人人皆議皇後之心。
更有一種聲音,道此番皇五子中毒之事,必爲皇後之故,否則因何皇後不允?
風聲很快吹到了李治耳邊。
“她不肯?”
李治揚眉冷笑:
“終于會心虛了?
還是終于知道了自己到底做了什麽?頭腦冷靜下來了?”
德安上前一步輕道:
“主上,那您以爲該當如何……”
“啓奏陛下!”
一聲唱奏,打斷了德安的言語,主侍二人擡頭看時,卻見一唱迎令匆匆奔入,行三叩大禮後才禀道:
“啓奏陛下,殿外大内侍監瑞安公公求見!”
李治立時看了看德安,看到對方眼底都是滿滿的一片意外,于是頭輕道:
“傳入。”
不多時,許久未曾出現在李治面前的瑞安突然出現,行禮一番之後才朗聲道:
“臣瑞安參見主上!”
李治着他免禮,又看了看德安。
德安立時會意,摒退左右,這才請着李治下階來見瑞安。
一見面,不及李治問他近來如何,便見瑞安輕道:
“主上,此番之事,還請主上容下皇後才是……
因此番之事,并非皇後所爲,而是另有他人。”
李治一怔,目光了然:
“韓王。”
“是。”
“……怎麽下的手?宮内外現在沒有他的人……”
“宮内有。”
瑞安輕道:
“而且直到如今,瑞安也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哪一宮哪一殿的。
但有一可以肯定,他必然隐身于太極宮中。”
李治倏然回頭,直直地盯着他:
“太極宮……不是行宮,也不是萬年宮?”
瑞安輕輕頭,這讓李治的目光,慢慢地冷了下來:
“太極宮……不是行宮,也不是萬年宮……”
他的眼底,掠過一絲陰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