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萬春殿。
夜空明淨,如墨琉璃。
瑞安立于玄黑殿牆外,越過朱紅如血的廊瓦,看向似乎隻照耀着萬春殿的那抹殘月。
半晌,被月色映得冷若銀輝的臉上,噙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轉眸,看着身後陰影之中長身而立的人,輕聲道:
“你可确定了,她此刻已然知曉娘娘無事?”
“可是确定得準極了。”
“那,她是不是也已然信定了,娘娘此刻腹中胎兒,确爲一男?”
“也是定準了的。”
瑞安垂下眸,好一會兒才輕聲道:
“你可要與咱家同行此事?你可知,此事一出,便是咱家能得了容宥,也是不願活下去的。你大好的人生,實在不必與咱家一般,踏入這等死局之中。”
“自被王氏陷害至此,已知自己大好一生,如入黃泉。又有什麽舍不得,值不得的?
何況……”
他淡淡一笑,從陰影之中走出——赫然卻是那久未得見的阿莫。
他輕理衣衫,淡淡笑道:
“此番一事,雖則于咱們有損,卻能教主上與娘娘,一并達得心願……阿莫無悔。”
瑞安轉頭,定定地看着他:
“你當真無悔?”
“何悔?以一人命,捅得天地驚……何悔?”
阿莫輕聲一笑。
瑞安垂眸,半晌才輕道:
“好,你既如此,那自然便是生死同當。但願……”
瑞安利眸忽起,直勾勾看着阿莫:
“你莫要讓咱家知曉,你還有别的私心在。”
阿莫淡淡一笑:
“這個自然。”
二人擊掌爲誓,爾後,阿莫便輕行一禮,悄然而退。
瑞安看着他走遠的身影,突然間浮起一抹冷笑:
“你看我的心思,看得準,可我看你的心思,也未必就不準了。”
接着,他長呼一口氣,輕道:
“出來罷。”
“師傅。”
一個看着便是精明聰慧,卻頗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侍急匆匆從暗中奔出。
“他的事,你可打聽清楚了?”
“清楚了,正如師傅所料。”
侍言語簡潔,行步之間利索非常,果然殊非常侍,瑞安看得心頭大慰——好歹當年從掖幽庭裏替媚娘無意救下這孩子,竟是走對了一步棋。
看看他,瑞安頭前行幾步才道:
“人都若是聰慧的人走上歪路,必然便是大禍害。咱家看着這阿莫,卻知此話當真不假。”
“那師傅,咱們可要将他所行之事,禀明主上與娘娘?此賊居心不良,明着是要替師傅報師娘之仇,助娘娘一步登後位……
可他所行之事,實在對二位殿下也是害處太大,分明是損人不利己,其心之私,搏命之法,竟不顧一切了。”
“是啊……他這居心,也是玉石俱焚的。
不過要禀明主上娘娘……卻也且不必。
區區一個目光短淺的書生而已,若是連他也收拾不得,那咱家在這太極宮中這些年沉浮君上身邊,豈非全是白費時光?”
瑞安悠悠一聲,垂眸注視着懷中白玉拂塵,一壁閑庭信步般走出萬春殿下陰影中,一壁若自言自語地對身後亦步亦趨的徒弟輕聲道:
“起來啊……靖和,師傅我從便跟在主上身邊,至今已然足足二十年了。
這二十年裏,主上沒少教師傅東西,可師傅生性愚鈍,總是學不會。
但有一樣,師傅卻是學得極好的。你可知是什麽?”
侍搖頭,瑞安淡笑:
“那便是……輕易不要将心付與他人,可若是你一旦決定付了,那便當全力相護于對方。這是人活一世,最大的樂趣。
因爲你若一生無所短,自然看似無敵……可無敵的人總是寂寞的,高處不勝寒,主上這些年容着那些大臣們,後妃們翻來翻去地折騰,不也就是爲了圖自己找得個樂麽?
否則以主上這等通透人心,若他想安靜兩日……
便是自己不出手,隻消稍稍用些心在娘娘身上,便是利劍在手橫掃天下淨,哪裏有這些人折騰的地步?
——畢竟,爲君者要保自己帝位不失,隻消保得住民心民生即可安享天下榮。
其他的,實在不重要。
可是主上沒有,爲什麽呢?
……來去,這人哪,活在世上,總是要替自己尋個對手,尋個良伴,才不寂寞。
是故人總得有個伴兒,一個能叫你無私爲之付出的伴兒。
這個人,無論是你的父母也好,你的妻兒也罷,甚至是……
你一心認定的主人也可。
否則,人若太算計,太自私,便實在太過無趣無聊。
所以……”
瑞安看着聽着自己話,卻是一臉懵懂的徒弟,輕輕笑道:
“所以我也覺得,便是我這樣不堪的人,也總是天憐幸恩的。
因爲我這一生,雖則身有殘,卻終得了一個值得我一生認定,永不背棄……哪怕是要毀了我性命,毀了我聲名,毀了我一切……
都值得去付出的主人。
爲了這樣的主人……
莫是阿莫這樣的人,便是我至愛之人,又何嘗不能利用?”
瑞安輕聲反問。
侍眨眼,實在不明瑞安這番話到底是何用意,卻也隻是安靜聆聽。
夜如琉璃淨,眸如烏雲墨。
同一時刻。
千秋殿下。
夜色如水,月灑銀輝,一身石榴紅,粉面朱,眉長入鬓,金冠飾花的蕭淑妃,依舊身段婀娜,嬌美如雨後石榴一般。
隻是那面上愁容,卻叫人無端端想到了春光漸暮之時。
輕歎了一口氣,她頭也不回地問着身邊的侍婢:
“他來了?”
“回娘娘,來了。”
“叫上來罷。”
“是。”
簡短的對話過後,不多時,便見一身着内侍衣衫的監匆匆拾級而上,走到離蕭淑妃一階之下時立住,先向淑妃行了大禮,然後才起身,微低着頭輕道:
“阿莫見過淑妃娘娘。”
蕭淑妃桃花眼兒轉也不轉地看着前方被月光照得光輝滿地的中庭,好一會兒才道:
“你可見過他了?”
“見過了。”
“他可信你了?”
“信了。”
“他居然真的信你了?”
“人都有七情六欲,有那個半死不活的在,他不信,也不成。”
蕭淑妃抿了抿朱唇,輕啓貝齒道:
“那接下來,你打算如何行事?”
“自然要看娘娘的意思。”
“本宮的意思?”
“是。”
“本宮根本不知此事,也不明此事,你明白本宮的意思麽?”
“娘娘……可是怕了?”
聽到這般挑釁的話兒,蕭淑妃揚揚長眉,煞氣忽現又斂:
“你想激得本宮出手?還是罷了。本宮這性子,你也應當知道。”
“是。阿莫從來不曾想過要激娘娘出手,隻是娘娘,阿莫雖則出身低微,可也是個命,娘娘要借阿莫的命,來對付武昭儀與王皇後,總也得付出些什麽。否則,便是拼得粉身碎骨,阿莫也是要替自己出一口氣的。”
蕭淑妃倏然回頭,盯着他看了半晌,才搖頭失笑道:
“果然……當初本宮選上你,真的沒選錯人……有這等膽量與本宮話的,如今已然不多了。”
“一個足矣,再多,娘娘也不是當年那個叱咤六宮,寵恩無極的淑妃娘娘了。”
“淑妃麽……”
蕭淑妃凄然一笑,竟豔若晚霞:
“人人都,這太極宮裏的淑妃位,是受了人咒的,自從高祖皇帝起的尹淑妃,再到後來的大楊淑妃……都是一個個死于非命,落于塵土……
如今也不知多少人,等着看本宮也如她們一般的命運呢……可是……”
她忽地深吸一口氣,眉目之間盡是淩厲之色:
“可本宮卻是不想讓他們看這等笑話呢……”
轉頭,她看着阿莫,淡淡道:
“你要本宮的意思,那本宮便與你一個意思——
你所行之事,盡皆穩妥,唯有一樁卻是不佳……
于那武媚娘而言,無論是那個李弘,還是她如今腹中孽種,的确都是極其緊要的。可于皇後而言,最緊要的卻隻有一個。
所以你若想把這火燒到皇後身上,讓她服下苦果,替你自己報仇……
那隻能選那對的一個。”
阿莫擡眼,眸如烏雲,無一絲明光:
“代王。”
唐永徽五年閏四月初十。
麟遊縣。
鳳湯行宮。
午後。
媚娘身在後殿,便遠遠聽得前殿喧鬧,于是急急行至廊下,正碰上急匆匆趕來的德安:
“到底怎麽回事?”
“娘娘,娘娘可在後殿裏安好好地守着代王殿下罷!眼下前殿那邊,主上正發着火兒呢!”
媚娘皺眉,仔細聽了一陣,便立時了然:
“可是那些大臣又因着我的事與治郎撕扯了?”
“唉……要這回便是德安也看不上眼了。”
德安憤憤道:
“娘娘這些日子以來,身懷有孕辛苦,卻還能替主上分憂,行事……許多大事都是娘娘一心二心地爲着主上操持的。
主上其實也沒什麽,也是那當地百姓們念着娘娘的恩,所以上民表請主上恩準,大家大戶們甘願自己出些兒力氣,替娘娘修做恩德碑,立在那兒做個念想的。
可主上到底也是憐着百姓疾苦,婉駁了他們的表,一切事情,隻待大事底定,麟遊複興之後再提也不遲。
就這麽一句話,那些大臣們就水花兒落在油鍋裏,炸了堂了……”
媚娘聞言,便立時歎道:
“治郎也是不該了……這立恩德碑之事,自古以來隻有将相功臣,或孝子賢良方可,便是君主亦不敢輕立……何況是我一介後宮妃嫔?
又是向來爲朝臣們诽議我出身不正的……
元舅公他們炸堂也不奇怪。
畢竟治郎如此一來,豈非等同逼着諸臣們認可我是名正言順的後位人選了?
他向來能事從急緩,辦事成立的。此番卻是太急了。”
德安一怔,不由脫口道:
“娘娘這是何意?不過一塊恩德碑,卻與立後有什麽關系?”
媚娘搖頭,苦笑道:
“你呀……也是跟着治郎久了,竟都忘記了……我大唐自開國以來,除了開國大聖太穆皇後,還有治郎母後文德大聖皇後娘娘……别個哪有立碑建廟的?
何況我大唐依前朝制,這立恩德碑之事,依禮雖則但有一縣百姓求恩準者即可立,卻也要禮、戶、工三座尚書加印題賦,三公當朝以贊,文武百官齊頌于朝之儀的……
更不必這麟遊縣民此番民表一上,那可是正式地向治郎求了大恩德的旨了,天子無戲言,治郎這句日後再立如今出了口,若是百官不抗表以奏,那一年之後恩德碑是必然要立的,而且有天子一諾,自當加天子金印寶玺……
這不是明着打皇後的臉,明着诏告天下,眼下易後一事已然底定,就等着聖旨一出,中宮便當易主了麽?”
德安聞言,立時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