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遊縣。
鳳泉池行宮。
媚娘正抱着李弘在殿下玩耍,一邊兒看着庭中侍者來去,各自取了東西備着不時李治駕返後使用,卻突見明和匆匆奔入。
媚娘也不待他行禮,便先道:
“可是外面出了什麽大事?
别是那些災民們出了些什麽事罷?”
“回娘娘,卻非如此。”
明和趕得緊了,喘勻了一口氣,才道:
“災民們安置得倒也妥當,何況又有娘娘先行撥助之物,自然無事。
可那些死難衛士的近親們這陸陸續續都趕了來……”
媚娘立時會意:
“可是有鬧事的?”
“正是。其實真論起來,這些衛士之中,除去三五十個是真因着方将交值,累得太過而困眠于舍中,竟難得逃脫外,其他的全都是因着自己慌不擇路自行逃脫,結果反而落入水難之中的……
便不治他們個不忠的名兒也是足夠株連九族的。
可偏偏主上心仁,竟着令厚葬。
唉!這不厚葬還好,一厚葬,竟惹得那些近親們個個都直了理壯了氣地來前鬧,要求多賜錢帛以恤下呢!
當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媚娘搖頭,卻道:
“你這般便不是了。
須知大災之前,逃生乃是人之天性。
你若強要他們扭了天性,卻非是難爲他們麽?
何況此番畢竟死傷衆多,治郎也當賞些東西下去,賜恤一番以示恩德的。
隻是他們這般鬧着确是有失體統……”
媚娘沉吟一番,而後道:
“你且告訴本宮,那個薛仁貴,可有什麽女眷于側不曾?”
“倒是有個女子跟着他左右……
不過看起來也是奇怪的。”
“奇怪?”
“可不是?
這女子不知什麽來頭,是近侍罷,那等氣度,竟是尋常大家千金娘們也難及的;可若她是什麽大家千金罷……
哪家的千金會這等沒名沒份地跟着一個出身貧門的種田郎?”
媚娘擡眼看看他,卻淡淡道:
“自古英雄不問出身……
真英雄者,有幾人須問出身的?
你可是看了他了。”
明和急聲稱是,又道:
“娘娘聖明,明和之意,卻非瞧不起這薛家郎将,隻是這跟着他的女子,實實在在地,不似普通人家。”
媚娘頭,思忖片刻乃道:
“原來本宮隻是想借一借耳邊風,提一下這薛将軍,替自己再掙得一份功勞的。
既然你如此……
那你便請治郎去一這位英才将軍罷!
至于本宮……
實在是很想見一見這位姑娘。
你可安排一番,立時召她來見本宮。
明白麽?”
“是……明和明白,正巧這位姑娘做心的手藝可是京中難得一見,正正好地請了來,與娘娘添些新樣心試試。”
媚娘頭稱好。
媚娘所求之事,李治自然立時辦到。
是故不多時,明和便來回了消息:
“回娘娘,主上已然召了那薛禮入内暗示他去撫慰那些死難衛士之親了。
而且也實實在在地着戶部侍郎與他一道,名着是那個戶部侍郎主事,實則卻是全權命他理治此事。”
媚娘這才頭道:
“有戶部侍郎在,他總算也是帶了個錢袋子在旁邊。
何況有治郎的話兒,又有戶部替他做個擋牌,此番辦起事來,他也就有些底氣了。
治郎也總算是看重他。”
明和頭,又輕聲道:
“娘娘,還有一事,那跟在薛禮身邊的娘子,已然請了入内來。
娘娘可是立時便要與她見一見?”
“便請進來罷!”
一聲令下,不多時,一個衣着素淨,卻容姿儀态,盡皆非凡的姑娘袅袅婷婷,如雲般翩然行入。
見了媚娘,她落落行禮,舉止言談之間,盡皆大家風範。
媚娘隻大略掃了她一眼,心裏立時便有了底,于是立時看向明和。
明和會意,立着諸人退下左右。
直到左右盡摒,隻餘明和之後,媚娘才輕聲問道:
“卻不知娘子是姓柳,還是姓王?”
媚娘這一問,吃驚的卻隻有明和一人,那姑娘卻娉娉而立,無半兒心慌之色,隻是音如莺啭輕道:
“娘娘慧眼,女子閨姓柳,字映春。”
“新柳青青巧映春……果然好名字。”
媚娘頭,贊了幾聲之後才又着明和賜座,爾後問:
“你是河東柳氏之女,卻不肯報自家門……
想來也是有些隐情在内的。”
媚娘此言一出,那柳映春便變了面色,媚娘挑眉,輕道:
“河東柳氏,何等出身……
隻怕薛将軍雖則英才縱世,也難得入柳家娘子父母的眼罷?”
柳映春微微變了些神色,卻依然不言語。
媚娘淡淡一笑,輕道:
“可歎娘子一番癡心,竟便是舍棄了這高貴門楣本姓,也要跟着薛将軍做一對神仙眷侶……
隻是依本宮看來,薛将軍眼下,卻還不能給娘子一個名分……
娘子便這般委屈着,不覺得難受麽?”
柳映春擡起水波般的眼,看着媚娘,半晌才輕柔問道:
“娘娘,映春有一言,卻不知敢言與否。”
“娘子但有所言,本宮自然聽聞。”
“娘娘,若真當論起來,當年娘娘也是應國公之女,也算是高門貴第。
便是後來無意之間被困深宮,本也有大好機會,可離之而去,另覓良配。
何故而今落得這等受盡辱名之境,也要留在宮中?”
媚娘一時啞然,看着這女子半晌才輕道:
“你以爲本宮是爲何呢?”
柳映春淡然一笑:
“在映春所見,卻是與映春一般,隻不過是困于一個字罷了。
來去,古今女子,無論如何才華縱世,天賜之嬌,也難敵此一字而已。”
媚娘立時便微睜圓了眼,好一會兒才歎道:
“好……
好一句隻是因于一字而已……
好……”
她輕歎了幾聲,半晌才道:
“但有姑娘此一言,本宮也算是識得人物了。
知音如此,本宮實在是應當替姑娘好生籌謀一番。
隻是又擔心姑娘會不會……”
她言于此,便微微一停。
柳映春會意,輕起身乃道:
“若得娘娘成全,映春感恩不盡。”
是夜。
行宮内寝。
李治入内之後,便一壁除衣,一壁問着坐在榻上,手持書卷卻沉思不止的媚娘:
“聽你今日召了那柳氏入宮?
可有什麽事?”
“倒也沒有……
隻是希圖着能借她之力,一來相助一番這薛将軍,二來……”
媚娘停了停,半晌才遲疑道:
“二來也是想着,若她果然如所報一般,爲氏族所不容,那麽若是能得她爲助力,将來于柳氏一門之事上,也是好的。”
李治歎了口氣,由着德安替自己易替了寝袍,這才上榻除靴,坐在媚娘身邊,輕輕将她摟入懷中道:
“看樣子是不成。”
“嗯……”
“她可是不願?”
“倒也未曾露得此意,隻是……”
媚娘遲疑地看着他:
“不知爲何,媚娘每每看着她,就想起當年被逼離宮的事情……
所以……”
李治立時伸手指輕輕住了她的绛唇,頭道:
“我明白。
我明白……
你這一切,到底也都還是爲了我。
薛禮之才,實在難得,可他到底眼下心之所系,卻是氏族之女。
你擔心若是柳氏一心謀劃,那薛禮難免會與其他那些渴望着結交貴親,與氏族相姻的人一般,落得終爲氏族之用。
是故才想着試探她一番。
可這一試探……
你怕是試探出了些不一樣的東西罷?”
媚娘看着他,輕輕頭:
“正是……
她……
她竟似半兒也不疑我似的。
隻要媚娘的話兒,她竟一一婉拒……
這叫我……”
“也是……難怪你會擔憂。
畢竟眼下你與河東柳氏一門,可是不死不休之态。
她雖已被家族所斥,卻終究未曾除得這個柳字,何況便是除了氏,她也到底流着柳氏的血……
若是她有心結交與你,再将中間關竅透與河東柳氏一門,那你一番苦心,也是白費。
她竟是一一婉拒,顯是不曾有半兒昧私于你,利用你的心思……
可見其性純良,非是那等心計深沉的氏族女。
你會憐之重之,又兼不忍之心,也不奇怪。”
媚娘垂眸,半晌才輕道:
“其實也不是沒辦法的……
隻要媚娘告訴她,如果她願意替媚娘爲事,那麽立時媚娘便能向治郎請了命,賜了實位高爵與薛禮,那麽她爲了夫郎前途,必然欣然而受的。”
“可你終究沒有請。”
李治輕聲道:
“因爲你也不想她看你不起,也因爲你在她與薛禮二人身上,仿似看到了當年的我與你,是不是?”
媚娘無言,默默俯于李治懷中。
李治環而之她,輕撫其首,半晌才慢道:
“媚娘……
你已然做得很好了,比我希望的,甚至是比舅舅他們希望皇後所能做到的,都做得更好了。
實在不必再爲此糾結了。
這一樁事上,我真的希望你能随心而動,勿要糾結到了一個轉不得的地步。”
媚娘半晌不語,良久才輕輕地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