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太極宮。
萬春殿中。
王皇後頹然地坐在高位之上,靜靜地聽着階下侍哭訴:
“娘娘……
您可得保保老夫人哪!
誰知道那些藏東西的賤婢這般挨不住,一上來便招了老夫人出去……
娘娘,您可得保了老夫人啊!”
王皇後木然,半晌才輕道:
“保?
如何保?
怎麽保?
這巫蠱之術,素來是宮中頭一大忌。
本宮行事如此,已然是犯了禁規……如今若是再扯上這些事……
本宮便是自保也難,何況是保下母親?”
侍哭道:
“那娘娘……咱們可怎麽辦呐?
要不要請請那些族老……”
“他們?
他們此刻,隻怕個個恨不得急着與咱們脫了幹系,又怎麽肯保咱們?
罷了……罷了……
且由得陛下去罷……
是生是死……
總是要有個法的。”
王皇後垂目,半晌才輕道:
“命是不緻丢的,畢竟那武媚娘也是半兒事招兒也沒有。
隻是……
母親這一身榮華之名……怕是再難保住了。”
一句話,哭了侍,也得她自己落淚。
……
唐永徽五年閏四月初四。
萬年宮。
大寶殿。
因查出前番昭儀武氏屢屢受害之事,竟爲中宮皇後生母柳氏所爲,李治大怒,着因其教導不正,行事不端乃除其國夫人封,着令自今日起出離宮中,無聖旨不得再踏入一步!
旨意傳下,内外皆歎李治柔善,更歎皇後生母如此不堪。
……
一時間,沸沸揚揚,皆議中宮,更有甚者,中書令李義府等寒門士子更于私下間,悄議中宮當易之事!
……
是夜。
萬年宮,大寶殿。
媚娘聽得李雲回報,了頭,又淡道:
“皇後就此做罷了麽?”
“回娘娘,眼下皇後卻是老實,不見半兒動省。
不過依臣之見,要她就此安分,怕卻是難。”
媚娘擡眼看看他,卻輕聲道:
“哦?
怎麽?”
“娘娘,若是皇後誠心改悔,爲何卻還将明師傅留中不歸呢?”
媚娘淡淡一笑:
“你也是看出來了。”
李雲低頭,輕聲道:
“臣不敢,不過是些臾事,但能替娘娘好好兒看緊了這太極宮,也是好的。”
媚娘頭,淡淡道:
“不錯……若論起來,實實在在地這皇後并無見得有半兒意欲改悔的心思。
正如你所,若她誠心改悔,這明師傅便是頭一個要遭殃的人。
可她不但沒有半兒退了師傅出來的意思,便是叫人知道師傅存在的心思也沒有……
顯見她還是留着些底手的。
罷了,由得她去罷!
隻要接下來,她不再生什麽事,治郎總是會給她一個好安排……
隻要她别再生什麽事……”
媚娘目光深深,輕輕道:
“隻是……
不生事……
她真的做得到麽?”
同一時刻。
長安。
太原王氏府中。
柳夫人已然是将一切能拿來出氣的人事物,盡皆拿來糟蹋了一番了。
可她胸口這股氣,卻還是未消,半晌怒道:
“賤婢……你這賤婢!竟敢将老身作踐至此!
老身與你誓不罷休!
來人!去請明師傅來!”
“……夫……夫人……明師傅眼下……
眼下在宮中,卻出不得身……”
“那就别個師傅!但是能使得着的!盡皆請了來!去!”
柳夫人聲嘶力竭地尖叫着,幾乎震碎了花瓶。
一時間,諸侍盡皆個個心慌地往外奔出去。
……
次日,午後。
太極宮,千秋殿。
蕭淑妃聽着近侍的回,淡淡地了頭:
“本宮知道了……
那眼下,柳氏如何行事了?”
“回娘娘的話兒,卻又是召了個能行法術的巫師入府了。
她這也是,真心不知忏悔了。”
侍輕道。
蕭淑妃淡淡一笑:
“她若知道悔改,那本宮卻還不好下手了呢!”
侍眨眨眼,輕道:
“娘娘要借柳氏的手做些什麽嗎?”
蕭淑妃看看她,輕輕道:
“對本宮眼下而言,什麽都不重要了。
可是本宮的素節不同……
素節眼下,才是最重要的,而且他也跟本宮不同,他還有機會。
隻是這個機會前面,卻還擋着兩個孽種……
隻要這兩個孽種消失了,那麽本宮的素節就能有機會了,而且他也會成爲唯一的選擇……
你明白嗎?”
侍睜大眼,立時省悟:
“娘娘是……太子跟那個代王?
可是……代王且先不提,便是太子就是頭一個難的,他身爲國儲,身邊護衛重重,可該怎麽動手呢?
畢竟那可是一國之儲啊!”
“太子自然是死不得的。”
蕭淑妃淡淡道:
“若是他死了,隻怕便是素節得了位,本宮也難活着見到那一日了——
别個不提,長孫無忌便是頭一個不能準得這等事的。
好在咱們也不必他死……
隻要他的靠山倒了,那他這個名不正言不順實不至的窩囊種子,自然也就可以換一換了。”
侍立時明白,輕道:
“娘娘是要動皇後?
可她眼下更難動啊?”
“她的确是難動,可若是她的母親就不會了罷?
剛剛犯了大錯,還一心怨恨着武媚娘……
你這柳氏爲的什麽?
不還是爲了害怕陛下易儲于武媚娘的賤種兒子?
你想一想,她此番召了巫師去,會是爲了什麽呢?”
侍立時省悟:
“娘娘得是,柳氏眼下咒殺武媚娘不成,怕是不敢再動她的念頭……
卻是要朝着武媚娘的兒子下手了呢!”
“沒錯。
所以本宮才這是個好機會……
你,若是本宮做一個局,将這太子,這皇後,全都卷了進去,而這局之中,又做死了那個賤種李弘……
是不是兩全其美?
素節的未來,是不是就平坦了呢?”
她含笑反問,目光森然。
蕭淑妃的主意,打得是很好的。
隻是可惜……
她的命運,似乎也是早已安排好的。
唐永徽五年閏四月初三。
麟遊一帶,突降大雨。
雨勢甚急,俄頃竟山洪暴發,乃沖玄武門。
宿衛士死傷者不計其數,更将走散之數者衆!
惶亂噪雜之中,再不見人得及言天子!
後因右領軍郎将薛仁貴大呼曰:
“安有宿衛之士,天子有急而敢畏死?!”
乃急登門桄,大呼以警宮内!
大寶殿中。
高宗李治着聞,乃乘黑起床,驚攜昭儀武氏,懷抱幼兒李弘急攀高處,俄而乃水入寝殿!
……
水,漫天遍野的水光。
天光将亮未亮之時,萬年宮下的坡上。
李治懷裏抱着驚哭一夜,終究睡着的李弘,右手環着面色微白,衣裙單薄的媚娘,聽着德安之回:
“水勢甚大,且又來得及……
宮中衛士死傷近二千,麟遊縣民者因幸得急警,死傷不重,卻也有足千之數。”
李治咬牙,半晌才輕道:
“安撫之事,可備下了?”
“元舅公已然着人去辦了,眼下縣民們倒也能安得住事态,隻是宮中衛士……
唉,實在可憐。
許多都是夜睡之時,不知而死的。”
李治擡眼,了頭,看看驚容已定,伸手來接李弘的媚娘,淡淡一笑,将李弘交與她,然後起身,輕道:
“随朕來。”
德安依令而去。
媚娘留在原地,看着腳下的泥濘,半晌才輕與明和道:
“眼下寝殿中水可盡退了?”
“卻還未曾,娘娘,不若便就此返了宮中罷?”
“這等時刻,最不該做的便是返回宮中。”
媚娘淡淡道:
“麟遊縣民死傷如此之重,你叫治郎如何能平定得心回宮?
怕是還要好好在這裏待着,好歹也得等到百姓安定了,才能動身回宮。
所以你們還是早早兒地準備着,一旦水勢退下,便仔細将該清理出來的地方,清理了出來罷!”
明和眨眨眼,極其不解地道:
“娘娘,水都發成這樣了,主上還不肯回麽?”
“正因發成這樣,治郎才不會回也不能回……
因爲若是他身爲帝王者,不能懂得先百姓之苦而苦,後百姓之樂而樂……
那這天下,隻怕也不能再多姓幾日李字了。”
媚娘淡淡一語,卻叫明和住了嘴,立時頭退下。
左右看了看,她又招手叫一侍前來:
“你去,速速着人知會了宮中王公公,請他速來此地主持大局……
還有,順帶着請他務必将宮中立政殿内的些備庫之用取出一撥,于京中易換爲此地災民用得上的東西,至少先得安安民心,救救急。”
侍應了一聲,卻不解道:
“娘娘,若論起來,這等事自該是有司相辦,娘娘急什麽?”
“你也了是有司相辦……
可那有司辦事,少不得也得陛下旨意,天子印令啊!
眼下這等急态,哪裏還等得這些?
自然得先應一應急。”
媚娘輕聲道:
“你也不必多問了,自去辦便是。”
侍應聲而退。
……
唐永徽五年閏四月初四。
初逢大水的麟遊縣災民,還未得及從痛失家園的茫然中清醒過來,好好哭一哭未來時,太極宮中大内侍監王德便帶着連夜取了立政殿私庫之存,與長安市中易得的一應急用之物車隊匆匆而來,速速入了縣中。
一入縣中,便有媚娘求了李治借來的薛仁貴來相助,一道且先安頓下了有死傷的災民之戶,該助棺裹者,自助棺裹,當修碑靈者,自修碑靈,應助醫藥者,更是有王德一并帶來的幾位太醫院醫官相侍,瑞安押後的藥草爲繼。
至于其他災民,也在薛仁貴與李雨李雲四兄弟所率金吾衛的助攜之下,支帳搭篷,發放被褥衣物,飲食淨水……
甚至媚娘還親身帶着代王李弘,率着一衆内侍亦同至災民所聚之所,相助着發放用物,安定民心……
是故當日午後,當長孫無忌等人率衆臣,跟着李治來到所聚之處時,看到的便是忙而不亂,快而有序的赈災之景,而非哭号連天,怨聲載道的慘況現場。
李治停下了腳步,微笑中不無擔憂地歎着氣,搖着頭,看着那個正抱着一個的,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入懷中,好聲呵護着的女子——
他的妻,他唯一的妻……
盡管他是多麽地想要把她緊緊地鎖在宮中,再不讓第二個男子見到她一絲一毫的容貌,窺得她一星半的光彩……
可她到底不是那種可以被他鎖在深宮之中的女子……
她注定,注定是要立在他身邊,與他看着一同的地方的,帝王冠冕上的那顆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