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太原王氏京中府邸之中。
一大清早,兩個婢子便提着沉甸甸的水桶,來到了井台邊,一壁洗理着衣衫,一壁着些閑話:
“你可聽了?”
“什麽?”
“這些日子裏,内院兒可是不太平呢!”
“不太平?”
“可不是?
前些時日我聽内院的趙叔,這兩日夜裏,内院兒老夫人的寝居之外,沒少兒地鬧出些子怪動靜出來。”
“原來如此啊……
就奇怪,今番老夫人去宮内,怎地這般久了也不回歸……
卻原來是躲……”
“你話仔細些!叫人聽着去了,心挨闆子!”
“……啊喲!可是得多謝你了,不然我又要惹了禍……
不過起來,這也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兒。
别的自且不提,單單就那紅绡丫頭鬧出個細作的大事兒來之後,死在老夫人手上那闆子下的女子們還少了去麽?
這樣的事情,竟憑是半兒依據也不得,就打死便要打死的……
這都不招冤魂兒來鬧,那還要到怎樣地步了才來啊!”
“可不是?
起來咱們也是命苦……
崔盧趙李……哪一家不比這王家好些?
便是那太原本府裏的幾門,也是個個都恤下的……
偏偏生就叫咱們投到了這樣的門下受這罪……
罷了!”
“可不是?
外人眼瞅着,咱們風光無限,實則呢?
不提主人氣,個個樣樣地都不比别的府,就是單單這指不定哪一日便被安了個什麽罪名打死了,也沒處哭去……
唉!
句真心話,雖則家裏窮了些,可到底這等盛世吃喝是不愁的……
我倒甯可回去跟着家人吃些淡茶粗飯的……
好好活着就成了。”
兩婢到傷心處,各自歎了會兒氣,到底也是多年承受下來的,總算也是知道如何自解,便又将話題漸漸轉到另外一向上:
“不過眼下求這些也是妄想了,二十年的契,也隻有王氏才會出的。
别的家裏,總是沒幾年便要換了一批新人入的。
爲了咱們娘家裏的弟妹們都能識得幾個字,将來多少也能有個好兒前途,便也忍了罷!
眼下這等事咱們避是避不過的,隻求咱們大管事兒的新得的信兒,是那位宮裏做了大管事兒的本姓家的人物身邊兒的那個神仙人物真的挺管事兒,手到魂兒來,咱們夫人睡得好了,咱們也就自然安保了。”
“是啊……
聽眼下管事兒的已然打聽好了,入宮去回話兒了……
也不知娘娘那邊兒會不會着人賞些東西出來呢?”
“啐,你可使着做白日的夢罷!
且先不提這些年裏宮中賞過東西的次數十個指頭數得過來……
便是賞了,哪一次又輪着咱們這些人的?
可白做夢了!”
“也是……起來那皇後娘娘可是一國之母,坐擁天下之富,也不知怎地,竟這般氣呢?”
“一國之母又如何?不受愛寵,照應的陛下的錢也使不成!
現下哪個不知曉,陛下眼裏最熱的,目今卻是那立政殿的武昭儀!”
……
同一時刻。
長安。
太極宮。
萬春殿裏。
一朝早起身,就聽聞母親有事求見的王皇後想了一想,終究還是沒有辦法便這般懶妝見母,便着人仔細梳整了妝容,這才娴步而出。
母女二人行過了大禮,柳氏才急急上前道:
“娘娘昨夜可睡得好?”
“倒也還好……不過本宮看母親面色卻不是甚好……
可是還有怪夢萦心?”
柳氏歎了口氣,由着身邊近侍扶起,與王皇後分了君臣之禮坐下,這才輕聲道:
“也是合該命裏有這劫……
自從那紅绡賤婢死後,老身一心想着要替娘娘清理門戶,于是出手便比常日裏嚴苛了些,卻不成想竟惹了這等冤孽上身……
前前後後,找了無數名師神巫,竟是全不見效用。
唉……素常裏老身憂心娘娘,已然是睡得不甚牢穩,如今又攤上這等子事……便更難睡着了。”
王皇後心中何嘗不知母親牽挂,可總覺得這等情份,她也實在難以招架,便輕聲道:
“其實母親也不必太過擔憂的。
眼下本宮處境,一切倒也還好,有忠兒在,本宮後位必然穩固的。”
“娘娘可不能看了那武媚娘!
别的且自不提,這些年來,她是如何一步步從個前朝陳侍走到這一步的,娘娘可比老身看得清楚。
之前那些關隴重臣又是如何反對她的,如今關隴重臣對她又是個什麽樣的暧昧态度……
娘娘也是應當放在心裏的。
娘娘,便是不爲自己,便是爲了太子殿下,爲了咱們王氏一門的安危……
娘娘也要好好兒地設了法子,替陛下清了那妖女出宮啊!”
“母親此言差矣。”
王皇後聽得此言,一時皺眉道:
“陛下雖則偏寵武媚娘,卻非是那等昏昧之人。
否則單單憑前番史冊諸事,便足以将我太原王氏一門治罪……
可陛下并無半兒下狠手的意心,不是麽?”
“娘娘!娘娘,便是眼下沒有,将來呢?
起那史冊諸事,娘娘也知,不過就是幾句話而已,陛下爲了一個武媚娘,竟然能夠動得那麽大的肝火,做下那等事……
何況以後?
娘娘正該引以爲慎才是啊!”
王皇後看着母親,半晌才輕道:
“母親至今仍以爲,那史冊之事,是爲了武媚娘行之麽?”
柳氏張張口,卻沉默。
又是好半晌,王皇後才歎道:
“看來母親也知道,那史冊之事,到底是爲什麽會引得陛下大動肝火了……
母親,既然言至于此,本宮也不妨正言相告。
本宮自幼承王氏一門庭訓于此,自知何當謂忠,何當謂孝。
而似這等污于史冊般的不忠不孝之事,日後本宮必然不容之再度發生——
畢竟,此等大事明面兒着看似毀的是武媚娘之聲,實則卻是污了陛下之名。
陛下做過的事情,本宮不會替他粉飾,可陛下未曾涉及的事情……
本宮身爲陛下之妻,也斷然不容他人相污。
母親也當自省才是——便是父親在世,也斷然不能容得這等事情的。”
王皇後雖則平素行事那般,可這番話得卻是铮铮有聲,不得不叫柳氏喏喏而應。
到了此處,王皇後這等神态,免不得讓母女之間一時尴尬。
正在兩下無話之時,便有一侍匆匆奔入,手持内侍省奏疏,口稱是大内侍監王德的近身人兒,此番是因着有些要事,陛下不在宮中,王德不敢擅拿主意,便着他來請皇後娘娘旨意的。
聞得此事,王皇後當然無推拒之理,便着他上前來。
閱過了奏疏,卻原來是些需得用印的急用文書不知該如何處理而已。
王皇後略一思忖,便輕道:
“雖則本宮身居中宮,此事本爲本宮份内之事,然則此刻本宮受陛下恩旨,于自殿中清心靜養,還是不宜辦這些事的。
你且請了王公公的準,就是本宮教的,着他去禦馬房支了幾匹好馬來,一路上快馬加鞭去萬年宮請了印再回來,左不過也就是半日的路而已。”
侍喏喏而退。
一側柳氏看着殿下無人,這才含笑頭對皇後道:
“果然娘娘如今大有不同了。
這等事情,雖則便是娘娘來處置了也是當的,可到底事涉陛下旨意,還是請了陛下旨意的好。”
王皇後垂下眼來,輕聲道:
“是啊……因爲本宮眼下,是一步也不能再走錯了。”
柳氏也黯然,好一會兒才轉移話題道:
“起王公公,老身倒是有一樁事,還請娘娘恩準,能替老身向王公公求個情。”
王皇後擡眼,看着母親道:
“母親這話便見外了,莫本宮身受父母之恩無以爲報,便是王德,論起來也是咱們自家的人……
總不出了外支的,母親有何事,且請直言,想必王德也是樂意出手相助的。”
柳氏頭,又道:
“娘娘,起來其實還是那些冤孽的事情……
老身近日裏聽聞,王公公原來也是受過這些苦楚的——
畢竟太極宮這般地方,前後曆經兩朝數君,總是有些不大幹淨的東西在。
要論起來,早該鬧得地覆天翻,可這些年在王公公手下竟是半兒事情也沒有。
因此便有許多人,這是因爲王公公手裏可是捏着幾個了不得的人物。
其中有好些都是長于此道的。”
王皇後本來也是信這些的,聞言便立時睜眼道:
“咦?那本宮怎麽沒聽?
會不會是母親誤會了?
畢竟太極宮乃皇家宮苑,本來就是有袁李二位大天師鎮着的,如今又加上一位孫道長,便是想出什麽事情也難啊!”
“這三位神仙樣的人物,自然老身也是輕易請不得的——畢竟眼下娘娘也是不便太過張揚的。
不過老身的卻也并非他們。
娘娘,這樣的人物老身都請不得,何況是王公公?
所以老身的,卻是王公公身邊的一個明姓道士,人喚崇俨的是。
聽聞此人道法高強,且出身也是極正派的,竟是宋時(這裏的宋指的是南北朝時期的宋代,跟後來的趙宋不是一個概念哈)明僧紹之同族後人出身的大家。
想來明氏一門,世出名士,此等人物必然是有些真本事的。
隻是奈何那明氏一門向來高傲絕塵,老身之前也曾數番相求竟不得而見。
如今知道王公公與那明崇俨有交,且竟能使得請得他……”
言已至此,皇後自然明白自家母親的心思。
老實,她比自家母親更加堅信這一:
若是沒有什麽強有力的支持,王德不可能鎮得住這整個太極宮的“冤魂惡魄”。
所以她徐徐頭,輕輕道:
“母親若如此……
那本宮自當爲母親祈得此人來了。
也好成全本宮一番念慈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