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萬年宮中。
蓮池側。
因着李治近召諸臣議事,遂媚娘乃着行鸾于蓮池,以圖清淨明亮。
随行者,僅幼子李弘與諸侍耳。
李弘年幼,不願離母過久,每隔數刻便要撲入母親懷中一次,因着此時媚娘正身有孕氣,此舉着實看得諸侍膽戰心驚,又奈何媚娘憐子,不欲旁人移走李弘,故前後諸人皆隻得時時以玩物引開李弘,以免媚娘身子有傷。
李弘倒也聰慧,三番五次見諸侍如此,又耳聽聞得道母親有事,不可擅動,便自懂事起來,乖乖走到一邊兒去,趴于胡毯之上,與明和着令尋來的兩個監玩耍。
媚娘在一側看愛子歡喜,心裏也是喜歡,于是含笑而側倚于榻上。
不多時,卻忽見清和急匆匆奔近前來,媚娘心知有異,便看了看明和。
明和會意,摒退諸人,乃仔細守着。
果然,清和過來行了一禮見過媚娘,便直道:
“娘娘,主上傳了話兒來,是此時娘娘可不必急着回殿裏。”
媚娘垂眼,半晌才悠悠道:
“可是那些前朝大臣們,又了些什麽話兒麽?”
“是。陛下拿了前些時日抓到皇後生母與韓王竟是暗中勾通的事與諸臣議之,更娘娘此番之事,怕是與那柳氏有關。
可諸臣卻無一個肯就此罷了的。
甚至還有些不分是非的,娘娘不過是昭儀,爲了娘娘而去輕制皇後之母,頗爲不當這等的混話。
氣得主上此刻正大發雷霆之怒呢!”
媚娘搖頭,淡淡道:
“治郎如此,卻是不淡然了。
此番若是治郎不先發怒,那自然有非關隴一派的官員出面來參奏皇後。
如今治郎這一番發怒,反而會教那些人覺得皇後之過,也不過是件事罷了。
畢竟在他們的心裏,本宮才是最可怕的後廷女子。”
清和頭道:
“可不是這麽的麽?
主上此刻也是自己後悔了,可也沒法兒,話已出口,總是要行出些事來的。
可偏偏之前因着不欲将此事鬧大,沒有拿下柳氏暗害娘娘的罪證……
此刻卻是鬧得極爲不歡呢!”
媚娘淡淡一笑道:
“治郎也是……
當真心急了。
以爲有了這個孩子,若是不早些将本宮封後之事定下,便是會出大事……”
她下意識地撫着肚皮裏的孩子,半晌才輕道:
“也罷,雖然是意外之果,可到底他也是來了。
爲了他,爲了弘兒……
這總是要争一争了。”
她垂下眼,仔細思量一番才悠悠道:
“清和,本宮記得,在那太原王氏府中,還有幾個咱們可用的人,與治郎沒有任何直系關系的,是也不是?”
“是。娘娘可是要借他們之手搜些罪證出來?”
“若隻是借手,那實在不必尋他們,天下間想尋皇後不是的人多了是。
本宮要的,是能把些子絕然不容于大唐後廷的東西,給她送進去。”
清和眨眼,詫異道:
“娘娘是要……可如此一來,那些官員若是知道了……”
“他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本也無意了。
因爲便是皇後此事不是本宮所爲,他們尚且還要設法往本宮頭上灑一灑髒水呢……
那既然如此,本宮便如他們所願,主動出一次手。
不定這一次……
他們反而會覺得,此事非本宮所爲。”
媚娘淡淡一笑,招手叫一臉恍然的清和上前來,細細耳語幾句。
是夜。
萬年宮。
大寶殿。
内寝之中,李治看着睡得安然的媚娘,長出了口氣道:
“她已然着人去辦了?”
“是。”
李治聽着明和這般平靜無波的聲音,擡眼看了看他:
“不明白是嗎?
不明白爲什麽朕要逼媚娘到這一地步?”
明和沉默半晌才輕道:
“娘娘如今有主上護着,有代王殿下陪在身邊,不是很好麽?
娘娘并非真是希圖那個後位帶來的榮耀與一切……
娘娘希圖的,不過是能夠堂堂正正地一句身爲主上之妻而已。”
李治垂眼,半晌才輕道:
“是啊……
朕知道,媚娘所希圖的,不過就是一句朕之妻的稱呼,所以她才會對後位如此執着。
她對此位執着,因爲朕是皇帝,是這大唐天下的皇帝。
要身爲朕之妻,那便隻能爲後。
所以于她而言,皇後這二字所意味的,就是李治之妻。
可是明和,你應當知道,這二字之意味,遠非如此。”
李治看着他,正視道:
“你應該知道,皇後二字,不止是朕之妻,還是太子之母,天下之母……
她需要陪在朕的身邊,與朕做一切應當做的事。
這是爲後者的宿命,逃不掉的。”
明和沉默,良久才輕道:
“所以主上才逼着娘娘一步步走到現在這樣?”
“朕也不想逼,事實上,朕也曾想過,若再得三五年,甚或六七年,隻待弘兒長大了,再行勸着媚娘,也未不可。
可現在,不成了……”
李治目光轉柔,轉首看着媚娘被自己緊緊握着的手,視線在她臉上,腹上流連不止:
“眼下的媚娘,腹中已然有了第二個皇兒。
而且據孫道長所言,此胎極有可能,再度爲男……
明和,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李治轉頭看着若有所思的明和,輕輕道:
“這意味着……媚娘如今,已然是整個大唐後廷之中,最有資格去争這後位的女子了。
淑妃僅有素節,皇後僅得忠兒爲嗣子……
可媚娘,卻有了兩個健康的皇子在身側……
你覺得,她們會輕易放過媚娘麽?
你以爲,眼下她們因着前番媚娘出手整治韓王之事而多少有些收斂,便是她們從此不再會來招惹媚娘的證明麽?”
明和不語。
李治半晌才歎道:
“明和,便是她們肯就此罷手,她們身後的家族也是不能容許的。
因爲她們是氏族女,她們的一興一衰一榮一辱,都非爲她們自己而争,更多的,是爲她們背後的家族所争。
所以便是她們肯罷手,她們背後的家族也是不能的。
而這些氏族大家,自然不能容忍媚娘這般一個大威脅存在。
媚娘唯一的路,便是先起而攻之。”
李治輕輕道:
“唯有如此,才可得自保。”
明和沉默,良久方輕道:
“可也不必如此,逼得娘娘行此等下計……”
“朕也從不希望她去沾這些污穢之事……”
李治溫和的表情,看着明和,頭一次露出了些許深意:
“可朕也知道,眼下唯一能夠叫她遠離這些事的辦法……便是讓她身邊,有一個真正能夠如瑞安一般信得過,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些什麽事情的人守着。
明和,你也是聰慧的,應當明白朕的意思。”
明和全身一僵,很快放松下來,擡頭看着李治,目光堅定:
“主上隆恩,是明和的不是了,竟全然不曾理會主上深意……
還請主上降罪。”
“降什麽罪呢?
在瑞安不在的時候,你就是媚娘身邊最可靠的人了,一切的一切,你都要好好替她操持着。
有些事……”
李治垂下眼皮,輕輕地:
“德安會告訴你該怎麽辦的。
其實媚娘身邊的很多事情,你都不必太過拘束,明白麽?”
明和坦然頭:
“明和明白。”
李治頭,贊許一笑:
“那就好。
清和的性子,實在是太過活跳了些,許多地方行事也不甚牢穩,他又不似瑞安,早年裏便跟着朕,跟着媚娘一路走過來的,好歹也懂得些什麽。
所以朕才不能選他。
反而是你,這幾年看下來,你也是越發沉穩深重,又是極知機的。
有你在,總是能不比瑞安差些許了。”
明和也不擡頭,口中隻道:
“明和惶恐,以明和這等資智,離着師傅還差着好些呢!”
李治淡淡一笑,搖頭道:
“你也不必過謙,你的本事,朕還是信得過的。
何況你的本性純良,很是對媚娘的性子,跟着她,你也學些好的。”
“是。”
明和又應了一聲,才輕道:
“主上,明和有一事不明,還請主上明示。”
“罷。”
“眼下裏,王蕭二氏之事,已然底定了。
可是前些日子明和聽娘娘的意思是,這王蕭二氏,還是想請主上好生保着,不欲賜其一個凄涼下場的。
不知主上的心意如何?”
“……終究也是做過夫妻的,隻要她們不太過分,朕也不想爲難她們。
這件事,朕早就已經定了心思了。”
長出一口氣,李治起身,負手而立,悠悠道:
“朕這一生,有媚娘一人,足矣。
與其鎮日将心神費在這後廷之中,倒不若盡退後廷諸女,隻有媚娘與幾雙兒女們伴朕安穩一生……
如此一來,朕也才真正能有些好時光,去将這大唐天下,真正治理得富庶安康,百姓平定喜樂。
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之福,大唐之樂。
父皇在世時,每每便是做此等心願,可終究卻是難卻人情。
而如今朕……
朕卻實在不必再拘于此道,大可借此良機,一肅朝風也是好的!”
明和聞言,已是驚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輕道:
“主上……主上要盡摒後廷妃嫔,隻留娘娘一人?!”
“不好嗎?”
李治揚眉轉頭,含笑視之,眉目之間,盡是滿足得意之色:
“自古以來,多少君王想做做不到的事,朕如今能夠做到了,那又爲何不去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