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
韓王别苑之中。
聞得沉書傳來宮中密報的韓王,一時間沉默不語,半晌才恨聲道:
“好……
果然這些後廷婦人,盡是些指靠不住的……
這等大好良機與了她們,盡然無應……
罷罷罷!
與女人謀,也是本王前些日子氣昏了頭了。”
沉書看着韓王,乃憂道:
“殿下,此番之事畢竟事關重要,又牽及日後之事……
是不是殿下好生與那王蕭二氏再相商一番呢?”
“與她們兩個女人商量些什麽?
兩個見了些血腥便被吓得沒膽的婦道人家,相商也是無益。”
韓王冷哼一聲。
沉書卻道:
“可殿下,那武媚娘難得出錯,如今好不容易有這一番失誤……咱們可萬不能就此叫她逃了去啊!”
韓王看看他,卻想了想道:
“你有什麽好主意?”
“沉書不敢,不過沉書以爲,便是皇後與淑妃自己不願意争,那前朝那些還指望着她們能夠光宗耀祖,替自己氏族家譜之上添上一筆好的人呢?
未必便肯就此罷休罷?”
韓王挑眉,心有所動:
“你的意思是……
借前朝之力?”
“後廷之事,雖則前朝都是少沾,可一旦惹着了前朝,那後廷斷無可以相争之機——
這可是咱們大唐自開國以來的慣例……
想來那皇帝如何寵愛武媚娘,究竟也不能敵得過滿朝大臣的口舌罷?”
韓王卻搖頭淡笑道:
“你卻是錯了……
若論起來,本王這個侄兒對他那心尖肉兒一般的武昭儀,卻不是一般的寵,簡直就是愛了。
要是當真滿朝文武竟然都因這武媚娘與他相争起來……
哼哼,真是棄什麽保什麽,還不一定呢……”
韓王到這兒,卻突然一笑,回身拍着沉書的肩膀道:
“好,你竟給本王了另外一條路了。”
沉書一怔,卻脫口道:
“殿下不是,這着朝中諸臣與李治相争之事成不得麽?”
“那自然是成不得的。
眼下到底長孫無忌也還在,本王這一舉一動,他倒也是能看得明白。
再加上那武媚娘到底是李治這塊兒心頭肉,要他棄她,隻怕比棄江山更快……
可正是這棄江山更快……
卻叫本王想出一個法子來……
也許,本王是看輕了這武媚娘,還真得與她做上一番纏鬥之後,才能成得了大事呢……”
言已至此,李元嘉詭異一笑,轉身背手輕道:
“沉書,你去幫本王辦一件事……”
是夜。
太極宮中。
萬春殿内。
王皇後坐在燭下,正閱覽家中新報。
而身邊坐着的,正是自家母親柳氏。
閱畢,她皺眉焚之,又看着母親道:
“這樣的事情,是誰先提了出來的?”
“娘娘可是擔心會惹上什麽麻煩?”
柳氏看着日漸憔悴的愛女,心裏恨不得把那武媚娘斬成千段萬段,可到底也是忍下來,輕輕地問。
王皇後搖頭,仍舊隻問:
“這借咱們太原王氏一門下,所有參與編著史冊的相關族衆,甚至是弟子親朋将些子未得證實的武氏劣迹加與其中的主意……
到底是誰出的?”
柳氏看女兒面色沉重,乃輕道:
“這個……倒不是老身想得到的。
而是咱們族中大族長,聽到娘娘受此大屈,心中憤懑,以爲此等事态,畢竟也得書明于冊才是好的……
所以……”
“母親,你可知此事有多嚴重麽?”
王皇後歎道:
“史冊何等東西,無證無據之事,妄記之,妄載之……于我朝便是大逆之罪。何況此間頗多處涉及陛下……”
“便是涉及陛下的地方,咱們也沒有亂寫胡呀!”
柳氏揚眉,卻不服道:
“娘娘,陛下生性柔弱仁懦,這些年又的确是爲那武氏妖女所迷,做下這許多荒唐事,一星半兒的,都沒有錯的。
常言君明臣直,先帝如此,難道如今的朝風,竟不能容得下這一股清流麽?”
王皇後歎息:
“母親……您這所謂的荒唐事,都是哪些呢?”
“陛下……陛下私納前君陳侍……”
“武媚娘在冊之載,處處仔細詳明,她是以童貞之身侍奉陛下的。母親,這造冊的,可是咱們太原王氏自己族中的人——内侍監王公公。
便是母親擔心他有徇私,那驗明武媚娘正身的幾個嬷嬷,可也是咱們派了去的。”
“那……那也是因爲咱們當初爲了能夠讓她分得一些蕭氏之寵,這才……”
“可武媚娘清白之身侍君,總是不能假的。”
“……可她終究是前朝之侍。”
“母親也了,她隻是侍,非嫔,更非妃。我朝祖制,便是後帝依胡俗納前妃舊嫔,亦無不可之處……明白也隻是父侍子繼而已的事……
母親如何便能拿了這樣的事情來話?”
“那她……她……她恃寵而驕,後廷橫行……”
“她橫行在哪兒?可有什麽實證?可見過她打殺了哪個妃嫔,可見過她妄死了那個宮婢?”
“……”
“母親,史冊之重,何等要緊之事……
若是一朝爲人所知,我太原王氏一門,竟爲了這等心思去将些未經證實之事,編入史冊之中……
你可知我太原王氏一門久遠傳下的名聲,都要毀于一旦了。”
“可她誣你殺女,卻終是事實。”
“那是她在懷疑本宮,卻始終非直言是本宮所爲啊母親……
這便是武媚娘厲害的地方了——
她能叫本宮與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懷疑本宮,卻從來不出口,落人把柄……這便是她的厲害之處了。”
“哼!好,就算她未曾與娘娘面前與其他人面前過,難道陛下面前就沒過?陛下是個耳根子軟的人,若非是她暗中哭訴,如何陛下便是懷疑定了娘娘?
來去,這等事态,也未必便不是如咱們所料呢!
娘娘也不必多言了,此等奇恥大辱,咱們太原王氏總是不能忍得下的。
一應諸事,娘娘不必多加理會,隻消看着那武氏落個千載臭名便是!”
王皇後看着自己倔強的母親,隻能歎口氣,茫然望天:
是啊……母親終究還是不明白,自己如此勸阻,到底是爲了保住誰。
三日後。
午後。
萬年宮。
大寶殿。
德安一聲也不敢吭地盯着面前的地闆,直愣愣地盯着,一字也不敢言。
不止是他,整個大寶殿上上下下,無人敢再多言一句。
好一會兒,李治淡漠的聲音才輕輕地傳了過來:
“你是……
王蕭二氏,竟然暗中與韓王勾結,在史冊上做手腳,污誣媚娘?”
“……是。”
“其餘諸官呢?
無人敢應麽?”
“……無人。雖有許敬宗等人爲讨得主上歡心,多少了幾句好聽的,可是他們究竟非是可直言不愧之輩……
因此在那些其他諸等中立之史官看來,這反而更加像是弄臣意讨主上歡心而刻意粉飾了。”
“……舅舅也沒有話?”
“……元舅公這些日子,一直在忙着此邊之事,實在未及去詳查。”
“好……
好一個史官群冊啊……”
李治咬牙,冷哼一聲:
“合着這大筆一揮,無論多少功績,也要爲他們所扭了麽?”
再咬牙,李治輕聲道:
“傳李雲。”
……
次日。
萬年宮。
大寶殿。
早朝之上,高宗李治,忽召十數名官員,着令大理寺嚴查,并治其徇私妄法,私相賄受等大罪。
一時間,朝野振動。
——是夜。
萬年宮中官舍。
長孫無忌看着一屋子坐滿的,個個表情都似要炸了一般的官員,長歎口氣,搖頭道:
“主上的心思,難道你們還不明白麽?
得白些,此番不過是因爲王蕭二氏官員,将那些關于後廷之中未經詳證的隐密之事,竟當做有據可查的事實盡皆書與史冊之中,才惹得主上恚怒罷了。
若依老夫之言,諸位實在也是太過了。
畢竟内外有别,内廷之事便是有根有據,咱們這些編纂史冊的,也要考慮清楚了利弊,緊要與否才可動筆書之的。
何況此番諸事,譬如諸番诋告之事,公主被殺後武氏是否暗告主上爲皇後所爲之事……
此都系内中私語,便是起居注上尚且不得見,何以這正經兒史冊上卻能光明正大寫這等宮闱之事?
此番不怪主上憤怒,便是以老夫看來,也實屬太過。
何況……”
長孫無忌看着諸員被得面紅耳赤的氏族要員,輕道:
“何況這出主意的人是誰,他又抱着什麽打算,難道諸位盡皆不知?”
“……便是知曉,可那武媚娘……”
“恕老夫句諸位不太愛聽的話,老夫知曉,諸位都是心系後宮中的皇後娘娘與淑妃娘娘。
可以老夫之見,這些年來,二位娘娘如此日漸恩薄,不正是因爲心存不滿,主動相争的結果麽?
諸位也是過來人,看一看那武媚娘這些年來,雖則因着自己處境受困等等時刻,也屢有狠手毒絕之時,可何時曾經主動争過寵之一字?
此番又爲何,二位娘娘都是不約而同地着人傳了信兒出來,叫諸位務必不要跟着那人起步?
爲何?不過是二位娘娘想明白了而已。
眼下的局勢,咱們這等的主上,不争,便是最大的争了。
二位娘娘後闱之人都想得透,怎麽反而是諸位想不明白,要落得爲人劍柄的地步呢?
何況便是抛開此事不提,主上此番行事,也非全然遷怒——
否則爲何主上放着名正言順的妄議宮闱,不實之事入史冊之罪不議,卻要議一議他們素行不法,貪賄渎職呢?
還不是因爲确有其事?
唉,此番之事,老夫也是無奈了。”
“太尉大人,您這是什麽話?若是連太尉大人您都……”
“老夫這話,自是有道理的。”
長孫無忌一壁,一壁将一份厚厚的手抄折疏放在桌面上,輕輕敲打了一下道:
“這是今日午後,老夫入内朝聖,力谏主上之時,主上交與老夫瞧的。
老夫本來也是準備了一肚子的話兒,想着能替諸位大人求個情面出來的。可是這折疏之上一樁樁一件件一條條……
都明注着人證與物證,最少的也有三五條……
樁樁件件,皆是鐵案啊!
這一次……
諸位大人們,是真的無法了。
如若覺得老夫言過其實,諸位也可以相機看一看,議一議,或者相救一二之時用得着老夫的,老夫自當鼎力。
隻是眼下,老夫實在無力了。”
言畢,長孫無忌起身躬了一躬,然後便退下。
隻留下諸氏族大臣面面相觑。
好一會兒,一個王氏官員不信邪地拿了折疏來看,可隻看了幾行,便面色鐵青,啪地合了折疏,再不言語,半晌狠歎一口氣,起身拂袖而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