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宮。
萬春殿。
整個萬春殿裏,已然是一片死氣沉沉,再不複當年初封殿時那般風光,亦不若太子初嗣時的榮耀。
現在任誰都知道,東風年年吹,卻無論明暗,都隻吹着一個方向——
隻不過,之前若是暗中輕吹,現在,那東風已然隻肯停留在立政殿裏,再不肯歸複了。
可盡管如此,王善柔的心裏,還是抱着一絲希望的。
她本就不是個肯輕易認輸的女子。
所以當她今早一朝得知李治已然着令可微解其禁之後,心思立刻又活絡起來:
沒關系的,恩寵還可以再掙回來……
隻要還有忠兒在,那麽恩寵就可以再掙回來。
至于近侍……
更是無妨,有君王恩寵在,一個手握重權的中宮皇後,何愁自己身邊無可用之人?
至于可信與否……
她輕笑一聲:
原本,她也就沒有信過這整個太極宮裏的任何人,包括李治,她的帝王夫君,她也一直未曾信過。
太極宮裏,能信得過的隻有自己。
甚至就是宮外……
父母……
親族……
也都是些自私的,最終能信的,也還隻是她自己。
淡淡地搖了搖頭,她轉身囑咐着身邊的新入侍——一個她有意培養成憐奴第二的姑娘,甚至連名字也取得極爲相似:
“惜娘,本宮吩咐的事,你可辦妥了?”
倒也不虧了這宮娘被賜這名字,果然是憐奴第二妥妥的,聞得主人有問,立時便乖巧地伏下身行了記禮,嬌嬌俏俏道:
“娘娘且可安心,惜娘仔細着人問過了,那迷情草确是被人動過手腳了。
經過宮外老夫人身邊尋着的可靠巫師驗過,是迷情草神效,但最忌諱沾水。
眼下此物一朝着了水,便是再無用處。”
王善柔聞言,卻是冷笑一聲道:
“果然,本宮就覺得奇怪,這樣的東西,怎麽可能無緣無故竟然被那兩個丫頭得了去,還想用來魅惑太子……
果然,這怕是那武媚娘借了本宮的手段,來将計就計呢!”
惜娘到底并非憐奴,于是眨眨眼,不解道:
“娘娘之言甚爲深奧,敢請娘娘賜下。”
王善柔看了一眼她,悠悠道:
“本宮着你将此物送入立政殿,本意是希圖以此物,一舉扳倒武媚娘,叫她媚惑陛下的事情一朝暴露,不得不自退其位,從此籍沒于宮廷之中。
可不曾想此女奸狡,竟早窺得此事,且借此物将本宮放在太子身邊保護他的兩個近侍一舉擊殺……
哼,果然是好一個武媚娘!”
惜娘眨眨眼:
“娘娘的意思是,武媚娘是借娘娘的手,來害了那兩位姐姐?
可是……
可是娘娘,惜娘覺得怎麽有些不通呢?
若是她所爲,那爲何要将此物毀了藥性之後再行藏入東宮呢?
她就此借物,當真将那兩位近侍姐姐與太子殿下事成之後再行揭破……
豈非更加幹淨,也教娘娘不緻疑心于她身上?
如此纰漏,不似是她素常的手段呀?”
其實王善柔本來也是極機慧的女子,隻是一直以來,都被藥物所害,是故神志常有不清之時。
之前一段時間的停藥,已讓她恢複了**分的往日心智,奈何近日于她不知之時,王德又于暗中落藥,是故她竟一時間也腦力不及,再不曾想到這一。
因着如此,被這惜娘一問,竟是呆了。
七葉一枝花一味藥,其藥性甚爲獨特。
但凡似這等以少量藥物每日服食,實在不緻死,更加不緻傷,然其于心智之害,卻尤猛尤烈。
若是擱在之前恢複心智的王善柔,隻怕早已察覺自己身體有異,進而想到自己是否又再中毒了。
可如今的王善柔,已然因着二次用藥,而變得思緒激進,半不由人,是故竟也未曾察覺自己的異樣,隻是垂首苦思着侍婢的話,好一會兒才慢慢道:
“你這般一,本宮倒也想起來了,覺得奇怪……
想本宮與這武媚娘交手如許時日,實在看她不似這等婆婆媽媽的人物。
她原本可以做得更加幹淨利索,不教本宮察覺出些什麽的……
此番之事,卻又爲何如此纰漏呢?”
王善柔皺眉微思。
……事實上,不隻是王善柔,就是蕭玉音,也于同一時刻,爲武媚娘這等纰漏百思不解。
此刻,已是烏發之中微現銀絲的蕭淑妃,皺眉看着身邊近侍低聲道:
“你那藥已是被做了手腳失了效用的?
難不成是武媚娘?
可她又是爲何?
本宮卻不信她那般好心,不借此良機,敗壞一番素節的名聲……
那李忠倒也罷了,可素節與她的李弘,可是明白白地對手。
便是眼下素節因本宮之累,寵微有衰,可到底也是年長的,比起她那個孽種來不知強上多少倍……
怎麽可能她就此放過大好機會?”
近侍也低聲道:
“娘娘,漫是您,便是奴也覺得奇怪呢!
要論這武媚娘,宮中第一狠手的,這等好的機會,若這藥草沾水失效一事果然是她所爲,那應該就有其他的目的。”
“的确是如此不假……
可本宮思來想去,也不覺得她這樣做,對她有什麽好處。”
蕭淑妃皺眉:
“不止是她,就是她那個孽種,也不見得了什麽天大的好處啊!
至少在此事之上,卻是沒有。”
近侍又頭,輕道:
“那娘娘,會不會……”
“會不會什麽?”
“會不會此事并非武媚娘所爲呢?”
近侍眨眨眼,看着蕭淑妃:
“畢竟此番還有皇後那邊兒呢。
咱們兩殿裏雖則沒有約定,卻是同時動的手。
這樣大的陣勢,擱在以往,早就激得那武媚娘出手反抗了。
何況此番還摻着她那個賤婢的女兒事情在裏面了。
娘娘,會不會此番并非武媚娘所爲,而是有心人故意爲之,意圖挑得咱們幾殿裏相鬥?”
蕭淑妃挑高了眉毛:
“你是……
萬春殿裏那個半瘋的?”
“除去她,實在想不到還有别人啊!”
蕭淑妃聞言,斷然搖頭:
“不,不會是她。
畢竟她的命根子,最大的依仗也被摻在裏面的。
若果是她,爲了鬥倒眼下的本宮,實在無須如此費力……
畢竟,眼下的本宮,已不複當年盛景了。
若是要鬥倒武媚娘,倒還得過去。”
近侍眨眨眼卻道:
“那也不定,皇後當真是爲了那武媚娘之事氣瘋頭了,居然真的要鬧得兩敗俱傷,也要拉武媚娘下水了呢?”
“若隻是她自己,與本宮……
那本宮信。
可裏面畢竟還扯上了李忠那個無用的。
她斷然不肯舍的。
隻是她與本宮的話,隻要太子還在,她就尚能扳回一局。
可是若是連太子也扯進來,她一旦輸了,便是當真無半兒翻身之機了。
若非到了性命交關之時……不,就算是到了那個時候,她也不會犧牲太子,也會盡力保全太子的。”
“娘娘是否高看了這王氏?依奴看來,她對那太子,多得是利用與算計,卻并無甚母子情份呢!”
“承嗣之子,本就無須什麽母子之份。何況她當初承嗣李忠,本來就是爲了李忠是皇長孫的身份。
你以爲她能對他有幾分情義?
正因無情無義,所以她才可以爲他犧牲——
對王善柔而言,若這世界上有比她的性命與榮耀,還有中宮後位更重要的東西的話,那必然便是她太原王氏一門的名聲了。
保住了太子,太原王氏一門便不會盛名有污。
若是太子保不住,那她才是真的毀了。
所以此番,她不會冒險。”
蕭淑妃這一番分析倒也合情合理,更合乎素常裏王善柔與宮人們的印象,是故那近侍也了頭道:
“娘娘得着實在理。
隻是娘娘,想一想,此事倒也奇怪。
若此番非皇後所爲,亦非武媚娘也緻……
那又是誰?
又是誰爲了什麽樣的理由,非得鬧得整個後廷天翻地覆不得安甯才高興呢?”
蕭淑妃目光流轉,突然冷笑道:
“你這最後一句話,算是問到了子上……
是呀,眼下此事顯非武媚娘所爲,亦非皇後所成。
且此事無論那一方成了,對于事涉其中的千秋殿、立政殿、萬春殿而言,三方均有傷害……
那倒是讓人奇了……
到底是誰,能從這三方相鬥,皆有損傷的事态之中,得了些好處呢?
又是誰,急着讓整個大唐内廷,鬧個天地不甯呢?”
近侍一眨眼,半晌才意有所悟:
“若是後廷不穩……
那……那對陛下心事,也是不穩罷?
難道……難道……”
“除去那位三番四次利用本宮與皇後,與那武媚娘拼得兩敗俱傷的韓王殿下之外,還有誰有這個本事,有這個心思呢?!
哼!李元嘉啊李元嘉……
你若是還打着利用本宮的心思,那可算是大錯特錯了!
既然你不知死活再一次撞到本宮手裏來……
那咱們就瞧一瞧,本宮是不是真的失寵到連區區一個心存逆反的親王都鬥不過的地步了!”
蕭淑妃冷哼着,笑了起來。
……
是夜。
太極宮,立政殿。
媚娘坐于側殿之中,垂眼看着面前的殘局,一邊聽着明和的回報。
然後半晌才徐徐頭:
“蕭玉音算是入彀了,那王善柔呢?”
“今日下午傳了信兒來,皇後雖則沒動靜,可宮外的太原王氏一門,已然暗中轉了風向,改盯着雍州韓王病養之處了。”
“看來也是入了……
那好,既然如此,便可行下一步了。”
媚娘垂目,擡起眼睛,目中微露殺機:
“傳我的話,着密令六兒,即時遣人,将那些七葉一枝花,還有迷情草全數送入韓王京中舊府。
另外……我記得素節最不能食的便是胡麻,每每食之必然要起疹子,痛苦難當的,是也不是?”
“是。”
“好……那便送上一碗配了鶴紅的胡麻羹……
至于誰送……
那就用那兩個韓王府裏塞進咱們殿裏來的新廚下去送,
記得安排咱們放在雍王殿裏的人,把這羹務必從雍王手上要過來轉給雍王殿裏那幾個韓王耳目分食——
一定要分食。
接着,在讓素節約略知道兩個新人是咱們殿裏的就送他們去地府同樣做對新鬼罷……也好先替咱們這位韓王叔好好鋪鋪前路。
明白麽?”
“娘娘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明和明白了,這便去辦!”
明和淡淡頭,立時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