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長安。
太極宮,太極殿前左延明門樓。
長孫無忌看着匆匆而入的禇遂良,皺眉輕問道:
“如何?
可找到人了?”
禇遂良頭,擦了把汗水,喘了口氣歎道:
“主上果然心思深沉,那母女二人,竟是被看得嚴嚴謹謹,半兒找不着。
幸得老師府上阿羅機敏,于并州府道外一處别苑找着了她們。”
“可曾帶了出來?”
“這個,目前倒還是不曾。
畢竟她們可是被主上的諸多影衛都看守得死死的,平日裏一應用度都有專人采辦着,便是出個門也是少的。”
“這樣的日子,她們竟不曾抱怨?”
“抱怨什麽呢?
這樣的女人,有吃有喝,華衣美食,又是三不五時便可邀了人入别苑内顯示一番恩寵無度……
于她們而言,倒也是足以了。”
長孫無忌聞言,便是一皺眉,好一會兒才輕道:
“那若是如此……怕是她們未必肯入京啊!”
“這個倒是真的。”
禇遂良歎道:
“主上實在懂得如何禦人之法……這一番錦衣玉食的消磨,已然是叫這對母女全無了初時的那種争寵之心。
且如今竟大有安居于此,再不思入京媚主的意思了。”
“是啊……
這樣的女人,實在是不堪。
可話又回來了,若非是她們身爲武媚娘的最大死穴,又是如此不堪,如何能夠撼動這武媚娘如今正如日中天的氣勢?
所以無論如何,登善啊,你也一定要與阿羅一道設法叫她們入京來。
明白麽?
隻要入了京,老夫就有辦法,将她們送入宮中。”
“老師……”
禇遂良猶豫道:
“老師真的要将這樣的女子,送入宮中?隻爲與那武媚娘分寵?
這……是不是得不償失?
那武媚娘再如何不好,畢竟也是于主上良佐。
如今有了她,韓王也不敢在後廷随意出手……
可是若把那對母女招入宮中,隻怕會讓主上對老師您更加不滿啊……”
“登善,你終究還是想明白這武媚娘的好了。”
長孫無忌頭道:
“可這武媚娘越好,于我大唐,實在是越利弊更大。
所以咱們眼下要做的,卻是要設法将她帶來的利處發揮最大,将她所帶來的弊病,一一滅于無形之中。
而這對母女,就是最佳的棋子。”
“老師,登善愚昧,實在不明……”
“以後,你會慢慢知道老夫如此行事的苦心。你且去辦便是。”
“是。”
長孫無忌看着禇遂良漸漸走遠的身影,歎了口氣,搖頭喃喃道:
“先帝啊……
您在天有靈,若知今日這武媚娘竟成了這般需得前朝一衆諸臣都要放下爲政爲事大計,專心對付的後宮大事……
還會願意費盡心思扶她上位,還會願意籌盡一切,爲保她立後麽?
先帝,您,今日我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麽?”
長風中,清日下,隻見一位朱袍廣袖的耆耆老者,茫然問天。
然天終不語,唯有清風流雲,亘古不變,輕輕悠悠而行。
是夜。
太極宮。
太極殿。
李治目露精光,看着面前跪伏于地的李風:
“你什麽意思?
媚娘怎麽了?”
“回主上,娘娘最近着屬下去暗中查訪舊年裏韓王一些舊事,其中竟查到了些要緊的事關,所以屬下特先來回報。”
李治垂下眼簾,良久方道:
“罷。”
“是,初先之時,屬下也隻是依着娘娘囑咐,去查先帝在時韓王與内宮之動。
因娘娘曾與李風言道,如今韓王殿下竟如此精于後廷内闱之法,顯非一日而成,前朝必有所犯。
是故臣等便依計而查,結果竟一朝查出,當年挑撥先太子殿下與先魏王殿下,甚至是吳王殿下與魏王殿下相鬥諸事之中,皆有韓王殿下刻意引導之痕迹。”
李治臉色立時沉下,目光灼灼地瞪着李風,半晌才道:
“下去。”
李風看了看李治面色,猶豫片刻即道:
“臣眼下所查,皆成一本,不日便可上于主上。
然其中諸事種種,皆未見韓王殿下親身參與。然其中他又往往起睛之效,往往一句話兩句言,便可起到推波助瀾之效。”
李治眯眼,半晌又道:
“譬如?”
“譬如先太子殿下失馬墜地一案,雖則爲事者的确是時爲魏王的青雀殿下不假。
然據魏王殿下的幕僚杜楚客之子所言,其曾親耳聽聞韓王殿下曾于某次打馬球時,借太子殿下險些失誤墜馬一事,若有意若無意地在魏王殿下身邊提及一國太子,是爲一國之表。
一旦折其筋骨,失其國體,隻怕卻也是要折了他的驕傲,失了他的骨氣了。”
李治臉色一發沉霾,良久又道:
“還有什麽?”
“還有……
還有當年東宮鄭氏之所以察覺出時爲太子殿下的主上對武昭儀有心,也是因爲韓王殿下借畫相提……
于某日鄭氏父入其府中觀其所繪之龍虎畫卷時,言道自己雖則繪龍虎之卷過人,然繪仕女美人則遠不若時爲太子的主上。
且更言道主上繪人入骨入神,可見愛其卷中人入心入髓,竟将其女描繪至此雲雲……
這才引得鄭氏疑心,且又暗中着人于東宮助了鄭氏入麗正殿,得窺主上所繪武昭儀手卷在先,又因鄭氏不成氣候失敗,引時爲太子妃的皇後入麗正殿在後。”
李治咬牙,半晌才冷笑道:
“好……
好!
合着這些年這些事,竟然都是韓王叔一手所爲!
那嫣兒之事……”
“已然證實了,此事與先前諸事不同,竟是韓王殿下親自設計布局的。
那韋太妃身邊的蕭氏本已爲韋太妃所驅,也是韓王殿下于半年前的一次酒宴之上,以言語蠱惑了紀王殿下,硬生生把她起複重用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輕道:
“朕便覺得奇怪,貴母妃對朕也是諸多憐愛,更是極爲警省的人物。
這蕭氏是個什麽人物,自她出藩之前想必便看得出來了,隻是念着舊情,不便折退。
所以才于出藩之前折出,不當再複使用。
可到底貴母妃疼愛紀王弟,一旦紀王弟開口,必然應允。
何況還有之前紀王妃之事……
果然,果然,好算計,好計謀啊王叔!
你叫朕還怎麽容得下你繼續留在這大唐京城!!!”
李治咬牙,輕聲道:
“你急着要離王位,離軍權掌控更近一步?
那朕便賜你這個機會!”
揚眉,他傳旨喝道:
“傳朕旨意,韓王叔身不安康,朕心甚憂,着準賜其歸于雍州豐饒之地休養,無召不必外會客朋!
另暗旨李績,着其加派兵衆,把雍州給朕看得牢牢地,不叫王叔再多生煩擾出來!”
“是!”
次日午後。
長安。
韓王府中。
自從接了新旨之後,李元嘉原本便一片蠟渣黃的臉色,更是陰沉得緊。
一衆姬妾,個個也是知情識趣,不敢再近他半步,隻教沉書一壁侍着正火在頭上的李元嘉。
元嘉隻坐在春廳之下,半晌不語,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
“确定咱們各處的人手,都教李治兒給毀了?”
“……是。”
“一個也不留?”
“……”
“話!”
“………………是。”
李元嘉的面色變了數變,最終竟長歎一聲,笑了起來。
沉書見他不怒反笑,心中着實擔憂他是不是一朝竟被氣出個好歹來,急忙柔聲勸道:
“殿下也不必洩氣,隻要咱們人還在,那總有大事複成的一日……”
“你以爲本王就此便消沉了?”
元嘉側着眼看他:
“沉書啊沉書,你跟了本王這些年,竟然不知本王心意……
罷了,就算是這天下,知道本王心意的,又能有幾個。
也虧得你是這樣人物,否則本王還要處處防着你呢!”
元嘉又笑了一會兒,才淡淡道:
“本王此番卻非怨怒,而是歡喜。
本王雖則損失慘重,可卻也得到了一條對本王而言,最最寶貴的信息。
沉書,你知道是什麽嗎?”
沉書搖頭。
元嘉看着他,半晌才輕輕道:
“沉書,自三聖五帝來,名君不勝凡幾。
諸如秦皇漢武之類,更是一代雄主。
可爲何他們這些人,或多或少,總是難得善終,更是常有後力難繼之況?”
沉書想了想,卻道:
“那是因爲人每至晚景之時,往往固步自封,自以爲經曆已足,天下已透,更加難進人言……比如先帝,不也是如此麽?”
“你呀,對了一半,這一半還是在了眼子上。
不錯,便是本王那位了不得的二皇兄,他也是個雄主。
不敢比堯舜如何,至少與秦皇漢武這等雄主并個肩膀,甚至略高他們一籌也是不難。
畢竟他之功業,實在是車載難書。
然而就此論,那秦皇漢武之雄材偉略,便不如本王這位二皇兄了麽?未必罷?爲何同爲雄主,二皇兄就注定會是名流千古,那二位卻是至今仍有争議不休?
原因不過是因爲一個字:明。”
李元嘉淡淡道:
“帝貴明,若得明,得天下甯,國事興,百姓盛,軍自強,外敵必畏之甚。
那麽一個人,一個皇帝,如何才能做得到明?
僅僅靠幾個名臣賢臣在那裏直言敢谏,君王可聽之,便可成事麽?
未必罷?
不提那秦皇漢武,便是昏如楊廣這類,也總有幾個名臣賢臣直言能谏,也總有他願意聽言直谏的時候罷?
可爲何還是那般下場?”
沉書張了張口,卻不知如何回答。
李元嘉了頭,淡淡道:
“自古以來,人皆輕女子,更以後宮女流爲帝王之屬,從未等視之。
這樣的論見,實在是荒唐之極。
且不提人人皆從母胎而來,便隻這天下間,向來是男女各半,便可知女子未必便能弱得男人許多。
而這身爲後宮之主的皇後一位,便是一個帝王能否安得天下太平,平得盛世名的至要之一。
不信你且想一想,看一看,本王那位二皇兄的賢名與這貞觀之治的千古盛名,可不都是在二皇嫂在世之時,所得麽?
你再想一想,雖則本王這位二皇兄,也算是難得的氣量宏大了,可到底也是有許多爲臣下直言所激,怒欲斬賢臣的時候……這樣的事态,且看一看二皇嫂逝後,接二連三地失了的幾位重臣便知。
可二皇嫂在世時呢?
沉書,你細盤算一下,二皇嫂在世時,二皇兄日日裏與那班子大臣們争吵不休,一吵也是十數年的光景……
可他當真地斬了誰過?”
沉書瞪大眼,看着李元嘉。
元嘉頭,口角含笑,輕輕道:
“沒錯,其實二皇兄這明君盛名,竟足有一半,都是二皇嫂直接或者間接地替他掙了來的。你現在可知,爲何本王此番要歡喜了罷?”
沉書茫然搖頭。
李元嘉含笑道:
“你呀你呀……還沒看出來麽?
本王這位侄兒,看着雖然是明斷果決,善于僞裝的,可實在是個愚孝之子。所以他與這武媚娘之事,你覺得,若非是二皇兄生前有意安排,他能有這個膽子,與自己父親的内職相好?甚至還一步步走到今日,聲勢直逼中宮的地位?”
沉書驚愕地瞪大眼,脫口道:
“殿下的意思是……
殿下的意思是……是這武媚娘,竟是先帝……”
李元嘉頭,淡淡笑道:
“不錯,二皇兄可是嘗過身爲帝王,又幸得一個賢德才斷兼備的好中宮的美處的,所謂食髓知味,他既然這般疼愛這個兒子,自然也是要費盡了心思,也要替這個兒子也備上一個賢德中宮的。
可本王這些年看來看去,那個王氏都也隻能是空有架勢心思,卻無半中宮的手腕與度量之流。
以二皇兄那般能智,會選這麽一個繡花枕頭在這兒,實是讓本王不解。
不過經近日以來這些事情,本王算是明白了,合着二皇兄早早就安排了這武媚娘入主中宮的心思入本王這位侄兒的腦子裏了。
而且更加出乎本王意料的是,本王這位侄兒,機慧無雙,果絕狠辣,果然是個少見的帝王之才,可卻偏偏生就一顆癡情柔心腸,竟把一座大好江山,都當做了得到武媚娘的必要配禮。
而本王這位二皇兄呢,又果是英斷過人,眼瞅着自己兒子雖有帝王之才,卻無帝王之心,于是便将這武媚娘做了香餌,硬生生逼着自己的寶貝兒子一步步修煉成帝王之心。
好,好……
隻是沉書啊,想必二皇兄自己也清楚一件事,那便是這枚餌投下去之後,一旦真的起了效,那便是把雙刃之劍——
一方面,李治或者是興起帝王之心,雄起帝王之能。
可另外一方面,這武媚娘也就成了拴系在李治性命,甚至是這大唐江山之上的那一根細如遊絲的絲線……
一旦她有了什麽事,那麽頭一個受不住的,必然是李治。
也就是……”
李元嘉越想,越得意,勾起唇角道:
“也就是,眼下的李治自己的身家性命,大唐帝位、江山,竟都系在一個女人的身上。
一旦這個女人離開了他,或者死了……
那麽李治的命,也必然會保不住了。
屆時,隻怕大唐天下,便是好一番亂。
你啊沉書,這樣的情況下,那長孫無忌會願意麽?
他自然是不會願意的——一個女人,竟然身系整個大唐江山之穩固,大唐帝位之牢靠……
他是不願意的。
所以他必然會出些手段,想着法子地要将這武媚娘拉得離李治遠一……
這樣的話,他們這邊硬碰硬,隻怕整個大唐朝廷都要被卷進去,咱們自然,就有了更好的機會了。”
沉書這才明白過來,輕聲道:
“殿下是想韬光養晦,等待長孫無忌出手對付武媚娘?”
“漁人之利,可得,爲何不取呢?”
李元嘉不怒反笑道:
“既然咱們這位陛下不願意本王留在這京城,那本王便遠離京城也好,咱們就遠遠兒地坐山觀虎鬥,豈非更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