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最近,可還好?”
“這個……”
德安見李治終究還是問出了這樣的話,一時間便是猶豫。
李治見他如此,心中也是一緊,剛剛拿起的折本,便又放下來:
“怎麽,可是媚娘出了什麽事?”
“主上安心,主上安心,娘娘倒是沒出什麽大事。
隻是……
隻是娘娘似乎存着了些心思,要對付皇後了。”
李治聞言,眉頭一松:
“以後話,直言便是!
這般吞吞吐吐,朕還以爲是什麽大事!”
“可是主上,娘娘所爲……
似乎有些不妥……”
德安欲言,李治卻渾不在意地揮了揮手道:
“有什麽不妥的,皇後行事如此,便是媚娘下手略狠些,也不會妨什麽大事。
你且隻管好生看顧着便是。
必要的時候,可相助一二,明白麽?”
德安張了張口,最終默默頭。
……
永徽五年二月初五。
太極宮,立政殿。
一朝早起之時,立政殿昭儀武氏,便言稱頭痛欲裂,又是諸般不适,唬得幾位近侍人人憂心,個個驚擾。
瑞安欲報與李治,可偏偏此事李治正是病後初朝,卻不能上殿擾君,于是隻得按下性子,由着等待。
加之媚娘也是極言不可擾之,一殿諸人,隻能耐心忍耐。
然而這般的忍耐并沒有能堅持多久,便被一聲驚喊打破了:
方将還勉強能支持的媚娘,轉眼之間竟癱倒于地,渾睡不起!
一時間,立政殿上下方寸大亂!
……
一刻鍾後。
朝事草草一畢,便緊忙忙趕回立政殿的李治連冕服都不及易替,直沖沖地奔入立政殿,口裏隻聲聲呼喚着媚娘之名。
待到看見榻上躺着面色蒼白的媚娘時,更是心痛如絞,厲聲喝問太醫何在?爲何武昭儀至今未醒?
這一聲天子厲喝,着實驚破了那些原本便提心吊膽的太醫院老臣們,隻見嘩啦啦一片烏袍白發盡皆下跪,齊聲哀告請君恕罪。
李治怒一不可遏止,乃再四聲問,這才有了爲首的張太醫歎道: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娘娘此番急症卻是實在蹊跷,不止脈象看來煩亂無章,時有時無,卻又不似……不似……”
他了幾個字,卻終究還是不敢把那句死字出口,然後咽咽口水才道:
“且再加上娘娘諸番體征都無異常……
實在不似是病,倒更像是……更像是……”
“話吞吞吐吐的做什麽?!
有話直言!
媚娘此症更像什麽?!”
李治怒喝一聲,驚得那老太醫連聲稱是,又咽了幾口口水才敢道:
“回陛下……
娘娘此番症狀,倒更似是常人所言中邪之狀,又或者……
是爲巫蠱之術所侵,神志不醒的意态。”
李治聞言先是一怔,接着便是脫口怒喝:
“胡!
媚娘好好的,怎麽就會……”
言已至此,他突然禁了聲,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看榻上的媚娘,眨了一眨眼,伸手緊緊地握了一握她的冰冷手指,心中跳一跳,然後徐徐轉頭,看着諸太醫:
“無論如何,此番你們都需把娘娘給朕看顧好了。
否則,若是娘娘玉體有傷,你們便也跟着一道下去侍奉!”
“……是是是!”
一衆太醫們再不曾見過如此震怒的李治,個個吓得腳軟腿軟,一番急如搗蒜聲聲作響的叩禮後,便驚得跌跌撞撞地跑出寝殿去,振作精神理治良方,以求保得媚娘性命,也保得自己性命去了。
這邊廂李治見諸醫退下,便望着瑞安處看了一眼。
瑞安會意,立時上前,李治看着他,咬牙低聲喝罵道:
“……你是不是要做了死了?!
娘娘要胡來,你也敢由着她!?”
瑞安聞言,便知已然瞞不得李治,便垂首不語。
德安這才明白過來,一時驚怒交集地瞪着瑞安,唇邊顫抖,卻不出半個字來。
最後還是瑞安自己垂首,輕輕地回了李治道:
“主上要殺要剮,瑞安受之當責,本沒有什麽由頭可以再将主上申一二。
隻是瑞安頭膽,請主上恩允,務必全了娘娘此番的心思。
畢竟于娘娘而言,有皇後在一時,便是娘娘不去與她争,也是難保得自己,與代王殿下的。
主上,娘娘已然失了公主,您也不希望,再失了代王殿下罷?
公主沒了,有主上與代王殿下在,娘娘好歹還能振作起來,想着如何爲公主報此大仇。
可若是代王殿下也沒了……
主上,便是爲了您,娘娘能強着活下來,隻怕也是行屍走肉一具了。”
李治全身一震,緘默不語,好一會兒才輕道:
“可有什麽大礙不曾?”
“主上安心,娘娘并未服下任何藥物造成此狀,隻不過是偷偷地向孫老神仙學了幾招金針術,紮亂了自己的脈象,讓自己昏迷,看起來仿似很嚴重罷了。”
“你得輕巧!
孫道長那些金針術奧妙高深,豈是一二日便可學得準的?!
瑞安,不要以爲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李治盯着他緩緩道:
“朕知道,文娘眼下這等态勢,你心中之急之恨,常人難懂。
自然也難免做些沖動之事。
朕也不打算怪你存着的這一私心……
隻因若是朕與你易地而處,隻怕卻是做得更加絕決。
不過瑞安啊,你可得想清楚了,眼下文娘已然在孫道長處理治多時,情況也是日漸好轉……
你若是爲了她好,那便不能再如此沖動。
否則待文娘醒來之後,知道你竟爲了她這般縱容媚娘傷害自己……
她會如何想?
又會如何做?
瑞安,朕不得不你一句,此番你如此行事,看似是在替文娘報仇,實在卻是在洩自己一心的痛苦!
這樣的結果,隻能是讓你失去了文娘的心!”
瑞安聞言一震,卻半晌不語。
德安見狀,不由輕歎搖頭,李治也沒有再什麽,隻是低聲囑咐着德安,既然媚娘已然定下計策動手行事,那便萬不可浪費了她一番苦楚,務必要将此事鬧至前朝,鬧得越大越好!
“德安明白,德安這便去安排着禦史台裏的幾個寒衣官員上本參此事!”
德安低聲言告後,便自行退下,始終再未曾看瑞安一眼。
而李治看了一看他,終究也長歎一聲,搖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着他自行下去,冷靜一時再來。
是夜。
長安。
長孫府中。
夜宴已盡,賓從皆退,隻餘長孫無忌與禇遂良、裴行儉等幾人,仍舊坐在殘席之間,相對酌月。
好一會兒,禇遂良才輕道:
“不知老師對今日宮中之事,有何見法?”
長孫無忌擡眼,看了看他,老而彌利的目光一閃,然後垂下眼角:
“還能怎麽見法?
不過就是主上想換一換這中宮之位,卻又不敢明言,所以便尋個托由罷了。
倒也是難爲咱們這位立政殿的昭儀娘娘,竟然也願意跟着受這般大的苦楚。”
一側坐着,伸出筷子在面前的餐盤中翻翻撿撿地挑着欲食之物的唐儉聞言,卻淡淡一笑道:
“太尉大人又笑話了……
這中宮之位,何等尊貴,難不成那武媚娘不是急着要得,所以才如此陷害皇後的嗎?”
“欲得中宮之位,半不假。
可若她武媚娘急于此道,且有心陷害皇後……
卻未必就是真相了。”
長孫無忌此言一出,登時叫唐儉停下了手中筷著,看着長孫無忌,目光微亮道:
“莫非太尉大人也覺得,此番之事,卻是皇後有心所爲?”
“皇後行巫蠱之術于宮中之事,别人或可不知,可是但凡近玉階十步之内的(代指上朝時坐于皇帝寶座左右十步之内的三品以上大員和親王貴胄等人),又有幾個不知的?
隻不過一直因着她是皇後,礙着大唐後位的面子,都不提破罷了。”
長孫無忌悠悠道:
“可是這些年來,真正叫她辦成了一件的,也隻不過是此番公主之事。
之前她日日咒,夜夜念,無非不就是希圖着看到武媚娘與那蕭淑妃一道兩亡。
可這兩個卻沒有半事情,沒道理今日,便有了這樣事态了。”
唐儉眉頭一斂,看了眼裴行儉。
裴行儉也忍不住,便詫聲道:
“怎麽?
莫非此番,那武媚娘卻是在借力使力……
要治皇後一個好的?”
“多半如此。”
長孫無忌悠個性歎道:
“常言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何況咱們這些近臣們平日裏也不錯眼地看着的,這武媚娘或者心狠手毒,可對兩位殿下,卻是着實疼愛得緊。
尤其是這位公主。
如今一朝失女,其痛至斯,如何不使她瘋狂地報複?
何況前些日子,皇後近侍苛待太子殿下一事一出,必然使得武媚娘更加心生危機之感……
試曾想,太子殿下生母已然去世如此之久,皇後都尚且不能釋懷,每每逼得堂堂一國太子竟隻能私祭生母……
那一朝若是武媚娘不在了,她所出的這一支骨血,于皇後而言可謂是沒有半兒利用之處,隻有贻害的代王殿下,又會有什麽樣的際遇,實在不難想像,卻又更讓人難以想像啊!
所以身爲人母,武媚娘或者不會爲了一時心急于登居後位而算計皇後,但爲了自己的孩子,她是一定要讓皇後盡早失權的。”
長孫無忌沉聲道:
“便是眼下拉不得皇後下位,也斷然不能讓皇後再保有她的權勢,這才應當是武媚娘此刻心中所想。”
裴行儉看了看其他幾人,都是默默歎了口氣,良久才輕輕道:
“看來,這皇後也的确是要換一換了。
隻是老師,咱們可不能當真由着武媚娘登于後位啊!否則,隻怕事情更加一發不可收拾。”
長孫無忌頭,淡淡道:
“這個自然……
隻是眼下,一時沒有合适人選。
所以今日留幾位下來,便是請諸位好好兒地替主上把着些人選,務必得選得一位德才兼備,品貌俱佳,最重要是能鬥得過這武媚娘的大家閨秀入宮,以備後位之易了。”
諸人聞言,盡皆稱是,可卻也心中盡皆擔憂……
李治,這個日漸露出他執拗本性的主上,真的會聽他們的話,真的能再納一個整個大唐朝中的朝臣們希望他納的皇後入宮麽?
所有的人,心中都是一片茫然——
除去長孫無忌。
隻有他自己最清楚,自己提的這個要求,是多麽的荒誕不經,多麽的不切實際。
隻是,就算再如何的荒誕不經,再如何的不切實際,爲了大唐江山,他也要賭一賭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