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李治,因愛女早逝心中憂痛,着旨宮中内外,停飲宴絲竹一旬,以悼幼女。
宮中内外皆奉聖意,唯萬春殿中宮之下,有皇後旨,着令排喜樂以爲不日倭國新羅百濟等遣唐使至都朝聖之事。
高宗聞之,不悅,然因念後宮以中宮爲貴,又因事涉朝政,遂不語。
……
是夜。
太極宮。
春宮之中。
寝殿之内。
李忠一身素白衣衫,定定地看着前方,好一會兒才問永安:
“萬春殿那邊兒,如何了?”
“殿下安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至多三月,少則一月,皇後所行之事,必然昭于天下。”
李忠頭,默默無語,半晌又突道:
“你可确定,那個送入太原王氏府中的巫蠱之士,确是沒什麽本事的?
别當真送了個利害的進去,反而害了武昭儀。”
“殿下安心,永安省得。”
李忠又是半晌無語,伸手隻捏着懷中那塊兒失而複得的玉璧把玩一會兒,才慢慢道:
“那個老賤奴……
眼下如何處置的?”
“殿下,您忘記了?
他已然是被杖斃了的。”
“本宮當然知道他已被杖斃……
本宮想知道的是,他的屍骨,如何處置的?”
“這……永安倒是沒聽。
不過依着宮規,多半是埋進了野狐落裏了。
這樣的死法,自然不能光光明明地送個好地方了。”
李忠垂下眼皮,半晌才輕輕道:
“你去找幾個可靠的人,把那個老賤奴的一把爛骨頭給本宮取出來,尋着幾個膽子大的屠夫之流,一塊塊兒地給本宮剁成了泥,然後放一把火,燒了。
至于燒剩下的渣灰……”
李忠閉口,良久才道:
“就随便灑在什麽河裏湖裏的就好了。
記得清楚,不能灑在一處,更不能不燒……
明白麽?”
永安心裏一涼,半晌才輕道:
“殿下,這……這挫骨揚灰之事……可是……
可是大傷天和啊!
若是殿下恨他,便隻是掘了骨頭出來,抽上數百鞭丢入河中也就罷了。
這……”
“本宮的話,你是不是沒聽明白?”
李忠突然擡眼看着他,這樣的眼神,讓永安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立時垂首稱是。
李忠見他如此,也歎了口氣,垂下頭,輕輕地道:
“本宮知道……
你也是爲了本宮積德。
可是永安,生在這帝王之家,若是沒有這心意,隻怕本宮早已死了一百次了。
所以本宮這般做,就是要讓那些對不住本宮的人清楚,本宮,并非他們所以爲的,良善可欺。
明白麽?”
永安看着他,頭稱是。
次日。
二月初一。
太極宮。
太極殿中。
李治這些日子,精神終于慢慢地好起來,總算也是能坐着安安靜靜地看一會兒折疏了,是故德安一早便将這些日子積下來的折疏奏本,都一一奉至李治面前。
李治随手翻看着,然後突然道:
“這些天,怎麽不見英國公的上本?”
“主上您可是忘記了,前些日子英國公還上本了劍州之事呢。”
德安一邊兒替李治奉茶,一邊兒輕輕地。
李治了頭,又道:
“可除去這一樁,便再也不見其他的了……
他這些日子,在做什麽?忙得這般緊。”
“這個……德安倒是不太清楚。
不過聽似是與舊年武德幾位重臣走得極近。
仿似蔣國公屈老大人的弟弟與子侄,出了些什麽大事情,需要英國公出面相助的。”
李治聞言,立時合了折本,仔細看着德安問道:
“你蔣國公遺屬有事?
爲何朕不見有本上奏?”
“主上,您也是知道這淩煙閣中二十四位老國公的禀性的。
個個忠于先帝,又是當世豪傑,自然便不願多替主上添些麻煩。”
李治皺眉不悅道:
“蔣國公一生忠我大唐,其直其誠,他人難敵。
朕也素常裏聽他的弟弟與子侄都是些真正賢直诤骨的忠臣良将,爲何出了大事卻不見禦史上奏?
那些人都死去做什麽了?”
德安急忙垂首道:
“主上勿怪……禦史們倒是上了本的,隻是因着主上近日以來身子不适,加之幾位屈突大人自己也是不願煩擾主上,所以本便不得奉與主上的。
不過主上倒也不必擔心,事情剛一出,元舅公老大人便立時着令大理寺嚴查此案,務必還屈突蓋大人一個清白了。”
李治這才微微斂了些怒意,搖頭道:
“罷了,近日朕也是火氣過大……
幸得你們把本子攔了與舅舅,否則以朕如今這等心性,怕是要把事情鬧得不大不甘心了。
不過到底是什麽事,竟然能驚動了舅舅與英國公?”
德安輕道:
“起來也是荒唐,還不是那太原王氏府上一個遠房親戚,于京城之中看上了一個出身清白的胡姬,于是便要強納做妾。
孰料那胡姬雖身在風塵之中,卻也是有情郎的。
且那情郎也是一心待她好,隻等她契滿人歸,便要好生過日子的,是以自然不肯看着意中人被搶,便與那纨绔子弟争突了起來。
結果那纨绔子弟仗着自己家裏是皇後母家又是氏族之長,竟恃強淩弱,硬生生把那個胡姬情郎給打了個半死,且将這胡姬當街便要強搶入府。
此事在西市鬧得大,正趕好那一日又是身爲長安令的屈突蓋大人例巡西市的日子,自然便抓了個現着,将那纨绔子弟拿了下來。
太原王氏一族自是不願,可到底明罪明證,他們也不能翻案,于是便找了個由頭,咬着屈突蓋大人抓拿那纨绔子弟之時下手重了些,讓那個纨绔子弟吃了些皮肉痛的事情,非屈突蓋大人刑苛責厲,分明是有心屈打成招雲雲。”
李治聞言便是不樂,又想時,見德安仍然繼續,倒也不話,隻聽得德安繼續道:
“屈突蓋老大人的脾性,主上您也是知曉的,自然不肯擔下這無妄之名,更加不肯因此而輕釋兇嫌。
是故兩邊兒便僵了起來。
昨日一早時,太原王氏一門中竟有幾百個與這纨绔子弟系出同宗的蔭生宗故,都跑到長安府衙門前圍門喊冤了。
這事情鬧得大了,屈突蓋老大人覺着若是自己自行定奪,怕是會再招人口舌,是故才上書主上,請主上明查後斷決的。
不過主上也不必憂心,有英國公與元舅公二位在,怎麽着也不會讓屈突蓋老大人受了冤的。
剛剛德安來時還聽人,元舅公因此事發了好大的火,在延明門廳裏當着諸位朝中大員的面兒,直斥與那些蔭生宗故有舊的官員,他們不曾理得家事平定,便再也不必理治朝政呢!
不止是元舅公,連向在朝臣中保持中立之色的英國公這次也是惱了大發,跟着元舅公一道斥責。
他老人家一出口,那意味便更加不同了。
眼下已然有朝中中立的老臣提請,要廢了這些圍堵長安府衙的子弟蔭恩之賜呢!”
李治這才出了口氣,頭惱道:
“如此便好……
舅舅出面,終究是尴尬——畢竟他身爲關隴一系的首臣,若是強求難免引人诟病是黨争傾軋。
可若是向持中立的英國公也出面……
那意味便不同了。
這一次,太原王氏是也該受些打責了。
德安,你傳朕的旨,一旦此事大理寺料理清楚了,便即刻加封屈突通等諸老臣,以示撫慰之意。
加封之時麽,記得要将應國公等人也一并算了進内。”
李治淡淡一句話,卻叫德安目光一亮,驚喜交集甚至語無倫次起來:
“主上,您……您這是……
想通了?”
“從一開始就沒堵過,又有什麽想不想得通的?”
李治淡淡道:
“朕的皇後之位,讓王氏屍餐素位了這麽些年,是該歸于正主了。
何況眼下她已然連忠兒都不能再好好兒調教出個結果了……留她,也是無用了。”
德安一怔,看着李治輕輕道:
“主上都知道了?”
“……朕從來沒想到,朕的忠兒,竟然可以行事毒辣到這種地步……
德安,你會信一個初初服滿的孩子,能懂得這樣的手法麽?
若非有人刻意相教,他又怎麽會行事毒辣至此?
人死之後,還要挫骨揚灰……
便是那老侍奴确是做了對不起他,傷他太深的事,也不至如此吧?”
李治歎道:
“一條命,難道還換不來他的怨恨平息?
若是換不來,那他這怨恨,又是誰給的?”
李治搖頭,看着德安輕輕道:
“忠兒不過是個孩子,你也是看着他長大的……
曾幾何時,他連自己不心踩到了一隻鳥兒的翅膀,都要哭上好幾日。
可如今的他……”
李治搖搖頭:
“朕了,不能再讓他跟着皇後走下去了。
否則,這孩子就是真的徹底毀了。”
德安頭道:
“主上得是,太子殿下眼下還年幼,若是能夠跟着武昭儀好好修一修身養一養性,未必便沒有希望了。
究竟是皇長子,主上總是要爲太子殿下操多些心的。”
李治張口欲言,半晌卻道:
“罷了,哪怕是真要媚娘帶着他也成……隻要别再跟着皇後,毀了這孩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