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太極宮。
太極殿。
已然入夜,李治卻依然端坐在寶座之上,怔怔地看着前方殿下的空地。
一側的德安靜靜地立着,也不做聲,事實上整個殿裏,似乎都凝固了一般,沒有半兒的活氣。
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而這般的靜,卻也叫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清晰,清晰得叫李治有一種欲狂之感。
不過一盞茶水的功夫,他卻像是過了千百年一般。
突然,一個侍急匆匆奔入,打破了殿中的死寂。
李治徐徐擡頭,看看正朝着自己唱行大禮的侍,一臉茫然。
德安見狀,急忙輕聲道:
“主上,前些日子娘娘着瑞安傳話來之後,您不是指了影衛去辦此事麽?
這孩子是影衛李雲大人處的,想必是得了什麽确信了。”
李治的目光,突然冷了起來:
“擡頭話。”
他的聲音極輕極柔,卻叫那侍不由打了個哆嗦,勉強擡起一臉,可卻仍舊不敢直視李治。
李治見他如此,也無意再行糾結,隻是輕輕道:
“吧,可是有什麽線索了?”
“回……回陛下,是有了。”
侍抖嗦着身子,輕輕道:
“方将李雲大人傳信兒回來,陛下與娘娘要的人,都已然帶回京中了,隻是這些人到底也是不體面的,總不能直接帶了入宮……
也是怕驚動了那些人,所以就請陛下的旨意,看看是怎麽個處置法?”
李治聞言,閉了閉眼,緊緊地握了握拳,然後突地張開,看着他:
“告訴李雲,便暫時安置在修真坊的大宅中。
至于怎麽處置。”
李治垂下頭,一邊兒的燭光映射着他明亮而清透的黑瞳、潔白如玉的鼻準,都給抹上了一層淡淡的淺绯色,甚至連原本就飽滿而略嫌偏淡的唇色,也一刹那間蒙上了層淡淡的淺绯色,似乎一層薄薄的火光,在他面上,眼底灼灼燃燒着。
好一會兒,清清輕輕的聲音才在殿中再次響起:
“就交給武昭儀。
看她要如何,一應做了便是。”
“是!”
……
看着那個侍離開,李治平靜很久,才頭也不回地将雙手緊握成拳放在玉幾之上,輕問德安:
“覺得奇怪嗎?”
“……主上心痛,隻怕比娘娘也不少些許。
隻是到底主上還要替娘娘做腰背,做依靠,所以有些事,還是不能插手……
何況娘娘親自來審,多少也能洩一洩她心中的痛苦與折磨。
痛過了,苦過了,隻要把這些痛苦都發出來,那便總會好起來。
再者,面對着這樣的娘娘,想必那些賤人們會把真相更快地吐出來……
這樣才能方便替公主,替文娘報仇。”
李治閉了閉眼,良久才再次睜開,淡淡道:
“你知道嗎?
朕這一輩子,真正會後悔的事情,其實真的不多。
因爲朕自以爲此一生最值得驕傲的事情不過三件,一是恩教得受于父皇母後,二是憑一片真心赢得了媚娘,三,就是這芸芸衆生之中,難得有像朕這般,對自己知透如此,遠比其他人更多。
一個人,知透了别人實在容易,可要知透自己,實在難上加難。
所以無論是身爲晉王之時,還是如今尊坐天下……
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朕都能好好兒想一想,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會給朕造成怎麽樣的心思……
這樣的心思放在這樣的事态與局勢之中,又會引起何樣的發展,接下來又會如何……
每一樁,每一件,朕都會先想得好好兒地,自然也就對自己的所有心思,多少有所準備,不緻沖動行事。”
李治長歎口氣,頓了頓,搖着頭,半晌才輕輕道:
“可是這一次,朕覺得,自己當真是錯了……
當真是錯了……
因爲朕自己,都不知道,在失去嫣兒之後,在面對着同樣失去嫣兒的媚娘時,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
朕真的怕……
真的怕自己,會就此成爲一個嗜殺成性的暴君。
真的。”
李治再歎一口氣,原本挺直如劍的身軀一朝松倒在長椅上,雙目微閉,兩淚水從眼角劃了下來。
……
片刻之後。
立政殿。
媚娘垂下眼皮,默默地向那侍了頭:
“本宮知道了。你去領賞罷。”
侍得了賞,心中歡喜,卻也不敢表露出來,隻是喏喏地了幾句謝恩之辭,便自行離開。
一側的瑞安立刻上前道:
“娘娘,您不方便出去,還是瑞安……”
“都到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不方便的?”
媚娘淡淡一笑,擡眼看着仍然意欲相争的瑞安輕輕道:
“我知道,你也想爲文娘報仇。
可是瑞安,這一次,就這一次,你讓我容着自己的性子來罷!
我會給你機會的——我對文娘的情份,難道還比你少?”
瑞安聞言,默默頭,半晌才輕道:
“那娘娘打算如何出宮?”
“如何?”
媚娘似乎很吃驚,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還有什麽如何不如何的?
自然是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瑞安一怔,看着媚娘:
“可娘娘,那是修真坊,而且還是主上的……”
“密牢。”
媚娘淡淡地:
“沒錯,一旦我就這麽光明正大地走了去,那些人就立時知道那處所在的意義,也就立時知道我要去做什麽了。”
她淡淡一笑,卻又道:
“我就是要讓她們都知道。
我就是要讓她們怨恨,怨恨同樣身爲治郎之妻之妾的自己,卻永遠不能與治郎同心同德,永遠不能走到治郎心裏去。
我就是要讓她們害怕,害怕我,害怕我去審問那個犯人,會審問出什麽要命的東西來。
我就是要讓她們焦急,焦急欲死,想盡辦法替自己尋找證明脫逃罪責。
瑞安,人哪,一旦做了虧心事,必然會心虛。
因爲人最敵不過的不是天地玄黃,也不是宇宙洪荒,而是自己的一顆心。
上天入地,追雲,都是難以躲得過這一顆心的。
所以我就要誅她們的心,誅到她們自己出錯,自己出亂子,自己把自己……”
媚娘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素色巾帕:
“送到我的刀口之下!!!”
唐永徽五年正月十一。
長安。
修真坊。
那幢曾經關過無數人的密宅之中。
陣陣慘不忍聞的哀号傳出來。
幸得左右無近鄰,否則隻怕早就驚動了官府。
後廳之上,媚娘一身素色衣袍,裹着雪色狐裘,靜靜地坐在廳堂上的圈椅之中,面前擺着一盆火爐,正燒得旺。
廳外的院落裏,将白玉拂塵倒插在後腰間,雙袖長卷的瑞安,正拿着一條皮鞭,秋風抽落葉似地往那院正中被綁堅實了雙臂雙腳,全身已然不見一塊兒好肉,血呼呼地從臉上身上手臂上腿上各種傷口裏往外冒,沿着兩腿滴落到地面,已然形成一兩血窪的男人身上招呼着。
旁邊幾個侍立的影衛,甚至包括他們的首領李雲在内,盡管也是見慣了血腥場面的,看到這樣情形,也不禁面色發白。
但無論旁人如何看,瑞安也都隻是拼盡一切力氣地打着,發洩着,連問一句肯不肯招都不問,隻是一味地發洩着自己心中所有的怒火。
然而力終有盡時,不多時,他的力氣,便慢慢地松了,最後兩下抽出去,覺得心裏空空落落的,竟立住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前方:
打死了又如何?
文娘也是醒不過來了。
媚娘看着這樣的他,垂了垂眼皮,突然輕聲地叫了李雲上前。
李雲初時還沒聽到,直到身邊衛提醒,這才急忙奔上前,聽候媚娘的吩咐。
“瑞安累了,你來罷!鞭子換一條,好還帶着些硬毛的,還要浸一浸鹽水的好。”
輕輕一句話,讓李雲全身發涼,驚畏地看了一眼表情平淡的媚娘,好一會兒才頭:
“是。”
很快,東西準備好了——帶着短硬細毛的牛皮鞭,浸透了飽飽的鹽水,李雲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狠狠地往那人身上抽去。
這一下子挨着身,就聽得一陣瘆人的細微刮擦聲,然後就聽到那人“嗷”地一聲叫,直似不得活了一樣。
“娘娘!娘娘!娘娘!饒命啊娘娘!我!我什麽都!娘娘!饒命啊娘娘!饒命啊啊啊……”
那人鬼哭狼嚎地叫了起來,李雲遲疑地停下手,轉頭看媚娘。
媚娘眼皮也不合,隻是輕輕地:
“本宮不喜歡聽見這樣的叫聲,本宮問,你直,别吞吐,别忘記任何一個字,否則這鞭子也不會再停了。”
那人急忙勉強呻吟着止了叫聲,嗚嗚地頭。
媚娘垂着眼,看着面前火紅的炭盆:
“那兩個嬷嬷,是蕭家的人,對嗎?”
“是。”
“她們是那個老賤婢蕭氏,找了來與蕭淑妃做内應的,是嗎?”
“是。”
“炭毒是她們預備好的,隻待着皇後被你哄着到立政殿來取了嫣兒的血滴之後,她們便先用迷藥迷昏了文娘,然後行了炭毒之法,是嗎?”
“是。”
“具體是怎麽做的?别告訴本宮是關了門窗與通氣道。”
“是……是她們兩個人,早早兒地準備着了一床水濕浸透的大厚皮毯,将……将兩隻火盆堆在睡着的公主……還有被迷昏的文娘身邊,接着往兩隻火盆裏堆些半濕不幹的炭,再用濕皮毯從頭到腳把……把公主和文娘連床帶人一并蒙起來,半兒縫隙也不留……
如此一來,那炭氣便立時充足了,雖然未必便是因爲炭氣過毒而死,可那裏面氣息有限,不過一會兒公主與文娘自然也就……也就……
也就被炭氣給悶……”
如果李雲方才聽到媚娘刑,還隻是驚畏的話,那麽此刻他聽到這樣的話,就已然是全身冰涼了——
這麽毒辣的辦法,居然能有人想得出來!?
他咬緊了牙,突然覺得媚娘所行之刑,竟然是有些太輕!
那可是一個尚未滿周歲的嬰孩,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啊!
他咬牙,卻聽到媚娘淡然的問話聲:
“蕭淑妃呢?你不會告訴本宮,從頭到尾,她都沒有出現過罷?”
“娘娘英明,這樣的事情,她便是在暗中作事,又怎麽敢親自出手?娘娘放心,娘娘放心,我們,我們之前的書信往來之中,已然有一封蕭淑妃的親筆手信能證明我的話,請娘娘饒了我吧!我隻是個受蕭淑妃之命,去哄着皇後往立政殿去的末流卒!我沒有對公主起過雜念啊,沒有啊!”
“那嫣兒口唇的布痕壓記,是誰做的?”
“是……是王皇後自己,這真的不是蕭淑妃所爲。雖則王皇後壓着公主的口唇時,她還活着,可她這般做,爲的便是趁着被她近身老侍調開的文娘不在的時候,取公主的血滴,不讓她哭出聲的!這是皇後自己的啊娘娘!她,她還若不是因爲考慮着當時的情狀……她……她真恨不得讓公主永遠不能哭出聲啊!娘娘,她們兩個才是真正的兇手啊!我們也隻是受她們所命啊娘娘!”
媚娘聞言,袖中的雙手緊緊地攥成了拳,好一會兒,她才淡淡一笑:
“是啊……你的都是真的,本宮也信了。所以……本宮會賞你一個痛快的。
瑞安。”
媚娘這句話完,那個已然沒了人色的巫師便哀号起來,哀求着,驚恐地努力掙紮着,試圖從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瑞安身邊逃開,可是沒有用。
他這一生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媚娘所的:
“你已然是萬福的人了,不用像她們一樣,由本宮親自用她們對待嫣兒的法子,好好地送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