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太極宮。
緣着近日立政殿公主一事,李治着旨,宮中一應事宜全停,無論何等緊要之事皆當移于後計。
因此,眼下雖是年節下,可整個太極宮卻一片靜悄悄地,毫無半兒舊日裏每逢年節時的喜慶之态。
不止沒有喜慶之态,甚至在立政殿中,還可處處得見白幛靈幔,毫無半兒避忌地挂着。
(注:安定未滿周歲便夭折,依禮本當國除,立政殿又屬于後宮所居,依例也是非國喪不可挂這麽重的孝,會被人成是大不敬,甚至詛咒皇帝皇後早死也是大罪)
可盡管如此,卻無人敢管敢問——
原因無他,這太極宮中唯二能管當管應管的人,一個是下旨着令立政殿當破例行此重孝的人,一個被下旨的人封禁宮中,隻待查明真相……
又有誰敢管?
前朝大臣?
眼下對諸位大臣們而言,他們更關心的,是下旨之人的身體能不能早日康複,關于這些須事,既然有了晉陽公主那般石破天驚的先例,也就不算得什麽大事了。
可在大臣們眼中不算是大事的,後廷之中卻未必,很快這樣的消息便傳入了萬春殿。
是以,王皇後被封禁宮中消息雖有諸多不便,卻也知道了這件事,更加怨恨不止,哭泣成日。
可惜,她自哭,李治也不去管她——
自從前日李治得聞她有殺女之嫌時,一句“皇後竟敢殺朕愛女”,便替她定下了最終的悲局。
宮中的人,眼下便是再糊塗的,也知道,此番除非能證明之前那些關于武昭儀親殺生女,隻爲能栽贓皇後,使其退位的謠言屬實,否則她這一生,都注定隻能是個悲慘結局。
甚至就算真能證明這個謠言屬實,就算武昭儀真的殺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爲的隻是來陷害于她……
她也隻會落得一個更不堪的境地——所有的人,特别是前朝那些總盯着後宮的大臣們,隻會更加質疑她身爲一個皇後,竟然如此地無能,被一個妃嫔陷害至此,又或者是不是其中,根本另有隐情?
所以無論如何,從傳出她殺公主的謠言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就已注定。
此刻的王皇後,也是清楚的,所以她除去哭泣,除去悲吼,其他的,也隻能絕望。
她不甘心,可就算再不甘心,事情已然到了這個地步。
她不明白,可再不明白,事情也已然到了這個地步。
所以她哭了數日之後,慢慢地,竟然也漠然以對起來。
看着她這樣的表情,自然有人是會擔憂的。
而最擔憂的,自然也就是跟在她身邊,最爲親近的老侍。
“娘娘,您可不能就此頹靡啊!
事情還未到最壞的地步,您可不能……”
“未到最壞地步?
難道你還要告訴本宮,還有比這更壞的結局麽?”
王皇後漠然地看着這個老侍。
老侍搖了搖頭,努力地勸着她:
“娘娘,還有希望,真的還有希望!
隻要咱們能夠證明,娘娘并沒有直接去害死那個丫頭,自然娘娘便還有一線生機啊!”
王皇後冷笑:
“你還不明白麽?
本宮已然行過咒了,其實真的就是本宮殺了她的……
隻不過沒有用手沾着她……
那一日,你也跟着的不是嗎?
本宮前腳取了她的頭發來……後腳就傳來了她死的消息……
是本宮咒殺了她的,是本宮替父親報了仇的。
本宮從來都不後悔做這件事。
可是本宮不明白,本宮真的不明白,爲什麽?
爲什麽這般機密之事,居然就能透出去?!
那個文娘……
那個文娘!
本宮走的時候,她還活得好好的……本宮留下她,可就是爲了替本宮做個見證啊!!!
爲什麽她會成了活死人?!
爲什麽?!要是她活着……
隻要她活着……”
王皇後咬牙,一滴滴淚水劃過面龐,流了下來:
“本宮就能片塵不染地從這件事中抽身而退了!爲什麽她會成了活死人!!!”
老侍歎了口氣,想了一想,忽而道:
“娘娘,起這件事來,老奴倒也覺得奇怪呢!
雖那立政殿裏爲了保暖,不凍死了那丫頭,的确是添了許多炭火在内。
可到底咱們去的時候,窗子可是開了好幾扇的,半兒也沒有能蓄得炭氣兒的機會呢!
且老奴進宮這些時日裏,每每冷眼看着,那個文娘也是個極知機極會事兒的……
怎麽就能在咱們都離開之後,就立刻把那窗子門扇關實在了,蓄得上炭氣兒的?
娘娘,炭氣兒這東西,雖則毒性極大,可要蓄起來,總還是得有兒時光才成。
何況立政殿可也不,要蓄滿了能毒殺一個孩子的炭氣已然不易,何況還有個被毒成活死人的文娘?
難道她竟沒有及時察覺,緊緊的去開了窗透氣兒的意識了麽?
還有,宮中流言,陛下此番震怒,是因爲真的看到那丫頭口唇之側,有些布料按壓的痕迹在,是以才認定是娘娘所爲。
那……
咱們都知道娘娘真的沒有親手去殺了她……
這布料按壓的痕迹,又是怎麽來的?”
一席活,提醒了王皇後,也讓她多日以來怨天尤人的心境,漸漸平和下來。
垂首思索了半晌,王皇後突然擡起頭,面上雖然淚痕尚濕,可目光卻逐漸平靜下來:
“沒錯……
你倒是中了痛處。
這丫頭的确算是死于本宮之手,可卻非真爲本宮親手所殺。
那布料按壓的痕迹,也的确是叫人起疑。
還有那個文娘。”
王皇後輕輕道:
“有件事,你也還不知,當年陛下初登基,她跟在徐惠身邊時,徐惠鎮日裏爲了先帝尋死覓活的,好幾回都是意圖蓄了炭氣圖個安甯清靜,可卻都被她給破了……
這樣的人,斷然不會想不到,這般天氣,立政殿中又那些子火爐炭盆的,若關實了門窗必然壞事。”
王皇後咬咬下唇,半晌突然輕道:
“還有,咱們從立政殿離開之時,直到武媚娘與陛下前往立政殿,發現那丫頭死的時候,中間不過就是一盞茶水的功夫……
立政殿可是先代文德皇後的寝殿,文德皇後本就有氣疾,是以據本宮所知,立政殿内的通氣透風之道,是整個太極宮中最多的,便是文娘能把整個立政殿所有的門窗全部關實了,那炭氣也不可能在偌大的寝殿裏,隻花一盞茶水的功夫便聚足了。
何況……”
王皇後眨眨眼,突然道:
“你這一,本宮倒也覺得奇怪了……
别的自且不提,那武媚娘也好,陛下自己也罷,把這丫頭看得如同心尖肉一般,怎麽就肯放了文娘一個在殿中看着?”
老侍頭,欣慰道:
“娘娘一回過神,可不就立時都看透了?
看來此番,還真是那武媚娘存心陷害了。”
王皇後思慮半日,卻突緩緩搖頭:
“不……
未必……
那武媚娘失女之痛,本宮是親眼看着的,斷然不假。
再者,她在太極殿的時候,可是一直伴着陛下的,而是時,咱們卻正在立政殿中。
那時那個丫頭和文娘,可都還好好兒地,沒有半兒問題。
所以問題肯定就出在咱們離開到陛下帶着武媚娘回殿的這一盞茶水的時間之中!”
老侍瞪大眼,看着皇後:
“娘娘的意思是……
中間另有他人?”
王皇後想了一想,突然似乎明白了什麽,冷笑道:
“是啊……
若不是另有他人,又怎麽能達到讓本宮與武媚娘兩鬥相傷,她得漁利的好結局呢?”
老侍立時恍然,輕聲了一個名字,然後恨道:
“果然……這一向裏她裝得老實本分,竟全是騙人的!
娘娘,眼下咱們可怎麽辦?
是不是要讓陛下知道?”
“讓陛下知道?沒有任何意義。如今陛下對本宮已然無半兒情義信任可言,這話兒出去,隻會讓陛下更加不信任本宮。
真正該知道此事的,是那個剛剛沒了女兒的人。”
王皇後冷笑一聲,看着前方:
“她會引狼驅虎,本宮又怎麽不能将計就計,讓她好好與武媚娘拼個兩傷?”
次日。
午後。
立政殿。
媚娘呆呆地坐着,直到瑞安急促的腳步聲傳進來,也未見半反應。
瑞安也沒有什麽表情,隻是呆呆地立在媚娘面前,好一會兒,才輕輕地了一句話:
“娘娘,瑞安聽到了一件事,一件關于公主,還有……文娘的事。”
媚娘眼皮動也不動一下,好一會兒,才徐徐地用沙啞的聲音輕問:
“什麽事?”
“有人刻意放出消息,讓瑞安知道的。
皇後離開的時候,整個立政殿裏隻有文娘與公主,其他的嬷嬷乳娘都不見了。
還有,皇後離開到主上與娘娘趕回來,中間隻有一盞茶水的功夫,就算是整個立政殿都是炭盆火海,也沒有這般快能炭氣毒死人的。”
瑞安靜靜地着,仿佛在一件與己無關,也與媚娘無關的事。
媚娘也是同樣的态度,淡淡地問:
“還有别的麽?”
“有,最後一件事,跟這件事看起來沒有什麽關系,但仔細起來,卻可是明證。”
“。”
“前些日子,事先便從王皇後宮中逃出宮外,至今不知去向的那名向巫師,就如之前娘娘曾經介紹入宮的那個老婆子一般,也是宮裏的妃嫔特别安插進了萬春殿下的。
皇後也似乎剛剛想明白,這個巫師何以有這般大能,竟能真的咒死公主,并且還能預知危險,事先逃出宮去。”
媚娘的目光,終于聚焦起來,徐徐地轉頭,盯着目光同樣銳利有若實質化的瑞安:
“千秋殿?”
瑞安徐徐頭。
媚娘不言不語,可瑞安分明看到,她放在膝蓋上的雙手,已然被緊緊地握着,握到了發白的地步。
良久,良久,她輕輕地問:
“咱們殿裏的那些人,你師傅可審出什麽結果了?”
“是。
公主最貼身的兩個嬷嬷,是韋太妃(韋氏)處薦來的,當時因着主上信任太妃,沒有多加詳查。
此番一審才知道,向韋太妃推薦她們的,正是韋太妃身邊的舊侍蕭氏。
而這個蕭氏……正是當年向韋太妃舉薦了蕭淑妃入東宮爲良娣的那個人。
雖則當時她因着窺破娘娘之事,被逼着貶了品級了,可卻沒有離開韋太妃左右,一直陪在她身邊。
這一次,兩個嬷嬷都也是因爲得到消息,千秋殿裏因爲大公主病重,得了主上的旨,可是招進了幾個宮外的舊人入内一同侍疾,這才想着去叙叙舊都走開了。”
媚娘垂下眼,良久才輕道:
“治郎知道這些麽?”
瑞安頭:
“剛剛知道。”
“怎麽的?”
“全數杖殺,爲公主殉葬。”
“回治郎的話兒,就我的嫣兒她們生前都侍奉不好,死後就自不必提。
杖殺便罷了,但不可以葬在我的女兒身邊,把她們扔得遠遠地,有多遠就扔得多遠,離我女兒遠遠地。”
“是。”
“還有,那個巫師,若是沒錯,必然是去逃奔向韋太妃身邊的那個蕭氏求助去了……
你去請治郎賜旨影衛,無論是巫師還是那個蕭氏,我都要活的……
我要他們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由我看着,看着他們受盡天下所有最痛苦的刑罰,來祭奠我的嫣兒……
來替文娘報仇……
一字都不要差地告訴治郎,明白麽?”
“是!”
瑞安聽到文娘二字,眼圈微紅,可卻依然堅定地問:
“娘娘,蕭淑妃呢?還有皇後,您真的打算放過她?”
“放過她?”
媚娘森然一笑:
“如果不是因爲她,嫣兒怎麽會死……
放過她?”
她一笑,未施朱的唇竟然如血牡丹般綻開一些血珠:
“嫣兒死了……她們兩個,做爲殉葬品……也算是夠得上品格了。
王善柔,她不是總怨恨沒能好好孝敬自己那個不成器的父親麽?
還有蕭玉音,她不是總抱憾,自己的家祖去得太早,不能如王善柔一般好好地顧着自己麽?
放心,瑞安,我會成全她們的心願,親手送她們上路去見自己的祖宗的。
爲了嫣兒,也爲了文娘……
我會親手送她們下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