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
掖幽庭中。
水牢之内。
幾個掃地的太監,正在談談笑笑地着近日裏來得的一些賞賜,就突見身着高品服飾的大内侍監,被他們稱爲大公公的王德氣派巍巍地由着清和明和兩兄弟左右護着一路走來。
監們吓得個個噤若寒蟬,都垂手而立于一側。
王德走到他們面前站定,左右掃了一眼,淡淡道:
“這兒也夠幹淨的了,你們幾個也是辛苦。”
話兒一完,幾個監便齊聲疊道不辛苦雲雲。
王德頭,又道:
“昨日裏萬春殿可是打發了好些子要緊的犯人來,隻怕你們在這裏的時候,也是要費上十二萬分的心了。
這等辛苦,咱家知道,主上更會知道的。”
完,眼角一掃,清和立刻會意,上前幾步,笑吟吟向那幾個掃地監中年紀最長的兩個招了招手,看着他們一路彎腰跑過來應了聲哥哥,謹聽尊令的樣子,滿意地頭,從袖口裏掏了兩隻沉甸甸的荷包來,一人一隻着他們收下,又笑道:
“你們真是些好孩子,别是大公公喜歡,就是哥哥也喜歡得緊。
喏,這半日裏辛苦了,一兒玩物兒拿去,這便出了角門去外坊裏尋些好吃的,或者是去看看家裏人罷!”
兩個監接了過來時,那荷包卻系得松松地,一個不心便是叮叮當當幾聲脆響,四五隻足有一兩的銀果子便掉了下來,當場便驚得諸監人人睜大了眼,直愣愣地看着地上那些閃了銀光的“玩物兒”。
……
片刻之後。
看着面前清淨利落的通道,王德淡淡地問了聲:
“可都清幹淨了?”
“都清幹淨了。”
王德頭,這才松了臉,換上一副憂容:
“娘娘也是太不謹慎,這樣的時刻,怎麽就能冒着風險來見那丫頭呢?
主上也是……
怎麽不勸一勸娘娘?”
明和在一邊兒,便聲地:
“師傅有所不知,主上也是勸了的,可沒用。
娘娘********地就隻是要見紅绡姑娘,生怕她受了些委屈。”
王德頭,倒歎道:
“起來也是的,娘娘這恤下的性兒,從一入宮起便如此,從來未曾改過。
若非如此,咱們這太極宮上下,又怎麽可能都是些通情達理的,能順着主上的心思呢?
唉……
其實白了,不都是爲了皇後自己作得太狠,不是個當主兒,所以才盼着娘娘這等恤下的上了後位,至少不叫咱們受這些苦麽?”
清明二兄弟齊齊頭稱是,清和又道:
“那師傅,此番之事,依師傅之見,咱們可該當如何相助娘娘?
是不是要把那些萬春殿裏的東西都收一收,免得露出些什麽馬腳?”
王德看了他一眼,卻淡淡道:
“怎麽能收?
那是斷然不能收的。
不但不能收,還要繼續使藥。”
清和一怔,看了看明和,立時明白過來:
“若是皇後繼續吃這藥,一來繼續神思昏妄,自然會行差踏錯,二來也更能證明紅绡姑娘無辜,此事與昭儀娘娘也無關,師傅果然思慮周詳。”
王德歎了口氣,沉聲道:
“不如此,實在也是無他法了。
到底也是師傅連累了娘娘,若非是我一片私心欲行舊仇,此事怕還遠扯不到娘娘頭上。”
“師傅,清和卻以爲不是如此呢!”
清和不以爲然道:
“娘娘自己都了,此番事态一出,又扯出了紅绡,那便是沒有韓王在中間挑撥,便是沒有這些節外之事,皇後也隻是會恨娘娘她的,更加不會信師傅才是想她不痛快的人。
畢竟在她眼裏,從來沒把咱們這些人放在心上,從來不以爲咱們能成什麽事兒,更不以爲師傅當年您的舊仇,是些什麽大不了的事。
她不是不信,而是根本就不會信。
反而是娘娘,這些年來早已讓她顔面盡失,此番便是與娘娘無關,她也是要想盡方法扯上娘娘,以行自己的私心報複之念的。
師傅還是少些自責的好。”
王德搖頭,想什麽,卻又不語,良久才道:
“起來,娘娘也是擔心那紅绡的身子。
如何?
可沒受什麽大難罷?”
聽到這句話,清明二兄弟互視一眼,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明和開了口:
“要什麽讓她以後覺得不活了還痛快些的難麽……
倒也不及受。
隻是……隻是那暗室裏的諸般刑責,基本上是嘗了個遍了。
所以咱們兄弟才想着能讓師傅勸勸娘娘,此刻還是别見的好……
紅绡能不能話,還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饒是王德久在宮中,見慣了這等陰毒之事,也是忍不住深吸口氣:
“她果然下得這般狠手?”
明和不答,清和便歎道:
“眼下全身上下,已是沒一塊兒好肉了。
起來這紅绡姑娘也當真是讓人敬畏……那拔甲鉸肉……那鉗指折骨……
她居然也都能受得下,居然也不肯咬娘娘出來……
真是……”
王德再深吸口氣,睜着眼看看他們兩兄弟:
“你們找個人先進去,把這孩子弄得再可憐些,記得别叫她再受痛,隻是叫她弄得可憐些。
明白麽?”
清和一怔:
“師傅這是什麽意思?”
“你們别忘記了,前些日子主上可是召了一個人入宮。
若師傅猜得不錯,隻怕這一回,娘娘連那個人也一并帶來了。
哎,起來真是師傅的罪孽,這孩子也是代師傅受了這場災。
眼下既然娘娘都有心成全她,那師傅便更不能這般沒良沒心兒的。
自然是要設法了。”
王德幾句話一,清明兄弟便立時明白,互視一眼,齊齊聲了句是,便自去安排。
……
一個時辰之後。
太極殿中。
李治負手立于殿前,看着殿下正在幾個高等監指揮下,移動花植的侍婢們忙來忙去。一側,德安匆匆從外跑進來,到他面前端行一禮,看他颌首着平之後,這才急忙奔到李治身邊,踮起腳于李治耳邊,細細了幾句。
聞言,李治肩膀一松,眉頭微舒:
“那人呢?可順利帶出去了?”
“主上放心,有主上密旨在,今日又是李師傅親自出面,自然被順順利利帶出去了。”
李治頭,歎道:
“罷了……這孩子也是難得,媚娘也确是沒看錯人,但願這個上官庭芝,能夠真的懂得珍惜她,千萬别負了她便是。”
次日,午後。
太極宮。
萬春殿中。
聞得紅绡一朝忽死的皇後,并沒有像之前那般,狂怒暴發,反而冷靜得可怕,這讓她自己也感覺到,離開藥物的控制,整個太極宮,似乎又都回到了她的手中。
“娘娘,這紅绡一失,那咱們可就陷入被動了……接下來怎麽辦?”
那老侍監憂心問道。
王皇後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是啊……紅绡一失,本宮是被動了,可從另外一面來,卻也變了主動。
你莫忘記,還有那些賤婢們呢!
紅绡的口你撬不開,難不成她們也不能撬得開?”
老侍監立時恍然:
“娘娘英明,那娘娘您希望那些賤婢些什麽呢?”
王皇後垂首,半晌突然冷笑道:
“本宮能希望她們什麽呢?她們便是了什麽,都有陛下護着,眼下紅绡又死了,單單憑本宮一面之詞,本宮能難爲她們什麽?”
老侍監究竟侍奉王皇後多年,隐忍至這等年紀才得爬上高位,自然人精兒一個,立時明白道:
“是啊……娘娘得可不是真的麽?
不過娘娘,若是這些賤婢告了這武媚娘一些連陛下都包不得的錯……
那娘娘,便是您再如何仁慈寬厚,也是要争上一争的呀……”
主仆二人,相視而笑。
……
唐永徽四年十一月十五。
太極宮。
太極殿。
早朝之上,忽有禦史令王仁懷,上表具參宮中九嫔之首,昭儀武氏,暗中竟與月前伏誅之逆黨陳碩真有舊,更有屢屢幹涉朝政之事,諸般事迹,盡皆詳書,更有掖幽庭中日前萬春殿中發起之欲謀害皇後之宮娘爲證,更得其口中言,道武媚娘素日于正宮王皇後藥食之中下毒日久,意圖謀害中宮!
此言一出,滿朝嘩然,人人皆憤,更力求證清此事,以還後廷清明!
李治憤然欲離,卻被禇遂良與長孫無忌等人攔下,一力請之,李治乃辯,道武媚娘一介内司,如何得與那逆黨有私?此事實在荒唐。
然王仁懷乃争言道:“武氏舊入感業寺中之時,便與這時号慧覺的逆黨妖女陳碩真同食同寝,更有結爲金蘭之,且日前那陳碩真伏誅之時更曾大罵所謂義妹盡皆不義,可見武氏與陳碩真舊謀,隻是一朝事發,武氏無奈,因利棄之而罷。”
此事有理有據,那陳碩真之事又是明明白白于皇家廟冊之上盡皆有錄,李治一時之間竟然無法替媚娘脫解,氣急之下,突覺頭痛欲裂,一時間慌得上下朝臣盡皆心慌,人人急喚救駕。
李治頭痛欲死,心下大駭,自以爲此番必然不好,便于艱難混沌之中,仍心念武昭,便着下旨令道因有禦史彈劾内廷立政殿武媚娘與逆黨陳碩真有私一事,關乎朝局大事,乃即時起封禁立政殿,由金吾衛重兵把守,一律人等盡皆不得外出,至于外部人等,上至皇後三公,下至末員監,除非手持聖旨,否則擅入者,金吾衛可立時拿下問罪。
此旨一出,李治方才沉沉昏迷!
……
是夜。
立政殿。
殿裏已然沒有了往日的歡樂與笑聲,就連兩個孩子似乎也感應到了什麽,李弘不停地哭鬧,公主嫣兒,則是張着嘴嗚嗚呀呀地煩燥不安。
至于媚娘,她卻隻是緊緊地,輪流抱了兩個孩子入懷,左哄一會兒,右哄一會兒,然後不停地看向殿外。
不多時,便見文娘急步入内,立時急問:
“如何?治郎可好些了?”
“娘娘安心,娘娘安心,方才德安已然着了主上的意,立時回了話兒來了,是主上此番,不過還是如以往一般,求着能脫身,保下娘娘,其實無甚大事。”
媚娘聞言,這才雙肩一松,目光微濕:
“無事就好……無事就好。”
微垂了下頭,她又看了看兩個孩子,咬了咬牙:
“紅绡呢?”
“她已然出宮了,上官公子也給她安排好了地方,不會有事的。”
“皇後那邊,可有什麽動靜?”
“一時倒也沒有什麽,看起來,此番皇後卻很是沉得住氣。”
“這便好……這便好。”
媚娘像是在開解自己,又像是在開解文娘:
“隻要她沉下了氣,此時不發難,那麽很快,這一局,就會有人替咱們解開的。”
文娘一怔:
“娘娘是,有人會替咱們解此局?誰?是英國公麽?”
“除非是治郎性命交危,否則都不是适合英國公出面的時候。所以此番,真正要請動他,來替我解一解這危的,卻還是韓王殿下。”
文娘聞言,立時瞪大眼:
“韓王殿下?!他?!他怎麽肯……”
“他自然不肯,不過我想,總有法子讓他肯的。畢竟,解鈴終須系鈴人。”
媚娘冷冷一勾唇角,目光淩厲:
“他既然敢算計我至此,我又何必再對他客氣?
治郎一味地念着叔侄情分,血脈之緣,卻反而柔和得過了。
這一局,是該我出手。也隻有我出手,才能既解了治郎之危,也教外人再不能治郎有什麽不仁之處了。
也唯有我出手,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解了這位韓王叔的巧局,不讓治郎落入他的圈套之中,毀了一世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