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次日午後。
長安。
太極宮中。
立政殿内。
媚娘正坐在後殿之中,一邊看着熟睡的嫣兒,一邊替孩子做些新衣裳,突然就聞得外報道李治駕臨。
她急忙欲起身時,卻被匆匆走入的李治按了下來。
“你在做什麽?”
李治看着她,含笑問道。
媚娘望了望床中正睡得香的李嫣,輕輕道:
“還能做些什麽呢?
左右無事,給嫣兒做件新衣。”
李治頭,也與媚娘對膝坐于嫣兒的床中,伸手去碰碰愛女嬌嫩如花苞般,鼓膨膨的面龐,頭笑道:
“是該做些新衣裳啦!
孩子家長得快,一日不見,竟長了這好些。”
媚娘哭笑不得道:
“哪裏便是一日不見?
昨日裏不也還好好見了的麽?”
李治卻笑道:
“見的時候,總是要父女二人都互相見得着的才算罷?
可昨日裏隻我見了嫣兒,嫣兒卻沒看着我呀!”
媚娘心中一動,擡頭看着李治,輕聲道:
“看來治郎今日是打算在這兒多留一會兒了?”
李治擡頭看看她,笑了笑,索性整個趴在嫣兒床邊往裏看道:
“自然是要留下來的呀!對不對呀,嫣兒?”
媚娘會意,轉頭去看守在殿門外的文娘與瑞安,二人立時退下,一并摒離了諸侍,媚娘這才輕問道:
“看來治郎是不再生紅绡的氣了。”
李治沉默,好半日才道:
“今日我見上官儀了,正帶着那個孩子出來……
果然是個好孩子,也不怪紅绡能看上他。
隻是爲了他這般自苦……
卻也實在不必。”
媚娘卻垂首道:
“若不是如此,她又爲何要犧牲自己的幸福,犧牲自己在拼力效忠的主人心中的一善良,也要助着蘇兒成事呢?
不過是因爲連她自己也覺得,他與她,終究不能成事的。”
李治不話,隻從媚娘瞧不見處拿眼心地觑了觑她,然後才若無其事地繼續逗着嫣兒。
夫妻二人沉默了一會兒,李治突然道:
“若是論起來,其實也不是沒辦法将紅绡配與那上官庭芝的。
隻要她肯屈就。”
媚娘卻半晌不語,隻是怔怔地看着面前刺繡用的繃子,停下手。
好一會兒,卻突然掉下淚來。
這一來唬得李治不輕,立時慌着将她摟在懷中好聲勸哄,又自問道:
“你這是何故呢?
我不過是句頑笑話……
你這是何故呢?”
媚娘卻泣道:
“我知道……我知道……自從知曉媚娘爲何對紅绡那孩子多有憐寵之後,治郎心裏便是存下了疙瘩了……
隻因到現在治郎心裏還念着兒舊事呢!
是不是?
是不是?”
李治被如此一問,便是真有其事那也是不能認的,隻是一味心虛強笑,哄她她實在是多想。可奈何媚娘究竟不是普通女子,其慧其智,與他實屬相當,是以自然明白這話到底是真多想還是假多想,于是哭得更加厲害。
無奈之下,李治隻得自責道: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都有孩子了……也都已尋了歸宿了……
是我不好,好不好?你莫哭了,我以後再也不試你了。
好不?”
媚娘聞言,這才稍減悲聲,擡頭淚汪汪地看着李治,一臉錯愕:
“原來治郎當真是存意來試的?!”
一句話問得李治傻眼,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把自己給掉進去了,一時間承認也不是,不認也不是。
……
媚娘這一哭,便到了晚膳時分。
最後還是遠在太極殿中,由李治借了整理折書的由頭兒賜了他機會歇息的王德聞了瑞安的報,急急趕來替李治在中間合,這才止了媚娘的淚。
隻是李治難免又是要一番保證一番誓言,以後再不提及劉弘業之事,叫媚娘傷心。
好在媚娘究竟非凡俗女子,也向無那等女兒作态,實在是李治此番惹她惹得太狠,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王德一勸,左右一合,她也就罷了眼淚收了痛心,由着文娘摻扶着去後殿重新淨面勻脂妝發理裳之後,這才眼圈兒紅腫腫地回到前面兒來,與李治面對面坐下,一臉還是氣嗔嗔的樣子。
文娘見如此,便拉走了仍然有些居心的瑞安,跟了精透世事,一看媚娘這等姿态便立時含笑告退的王德一道出了殿去,又将那些侍兒們自去尋了事做。
媚娘這才坐正了,看着自己對面乖乖坐好,頭微低,隻給自己瞧一個烏發金簪玉冠的李治道:
“以後可還這般麽?”
“不了,再不了。我……我今日知道你真心煩他了,以後再不了。”
李治立時連聲保證。
媚娘這才恨恨道:
“那你自己,若是再犯該當如何?”
李治擡頭,看了看媚娘,正色道:
“若再犯……就叫我三日不得見你,可好?”
“三日?哼!若再犯,十年之内,你都再休想見我與弘兒嫣兒一面!”
李治立時吓得臉色發白,連連緊張地求饒:
别人不知,他可是太知曉媚娘的性子有多倔,一旦當真出口,那便必然要行事的!
媚娘眼看他如此,卻也不與他計較,隻道:
“治郎可得記得清楚了,天子一諾,鴻毛不移,可别忘記了!”
言畢,自哼哼地去起身,往前殿備着用膳去了。
李治怔了怔,自己長歎一聲罵了自己一句蠢,便跟着那驕傲地擡着腦袋頭也不回的女子身後,兩手搓糾着,趿拉趿拉地跟着後面也去前殿了。
同一時刻。
長安。
韓王府。
後園亭之内。
正在描制新卷的李元嘉聽到身後匆匆而熟悉的腳步聲,頭也不擡地問:
“如何?
可都處置好了?”
“殿下安心,一切皆備事妥當。
以後便是有誰再去問到那慧甯之事,也隻會知曉她是刻意隐瞞了身份來咱們韓王府中的。”
沉書沉聲道。
李元嘉直起身,仔細地看了看面前所繪之猛虎下山畫卷,并沒有立時答話,而是等了好一會兒才頭,滿意地笑道:
“好,如此便是極好了。”
一邊兒,一邊伸手招了個侍畫過來,囑着他将此畫好好兒挂到前殿中去,隻待晾幹了,自當裱制起來,然後便一邊兒從侍巾的童手中接帕子,仔細拭淨了手,丢下巾帕,放下衣袖,這才着意沉書跟着他,在九曲廊橋之上走着,看着滿園枯敗,卻另有一番情趣的殘荷道:
“如此一來,慧甯之事便可安心……
唉,起來也實在教本王傷心,那樣的女子,便是不能久留,能派上些大用場也是好的。
結果此番之事,竟是風大雨,就此揭過不提了。
真是瞧了那武媚娘。”
沉書看了看他,張口欲言,可想了想,卻終究沒有話。
于是李元嘉便道:
“你可是奇怪,爲何本王一定要對付這武媚娘?”
“沉書愚鈍。”
“也不是你愚鈍……
隻是這李治兒與這武媚娘,實在是分離不得。
李治兒心懷叵測,這些年來刻意僞裝,已然叫人對他深信不疑,加之他平素所爲,但凡有些怙惡之事,便都往那武媚娘與長孫無忌身上推……
長孫無忌倒也罷了,是他的舅舅,所以爲了自家富貴,自然甘願擔下這些于他一介重臣而言不痛不癢的名頭兒。
可那武媚娘便不同。
若非是她心系李治,李治也是心系于她……
這樣的事情,便是她想擔,也是成不了的。
你且隻看李治兒如何對待那王皇後便知。
是以眼下這李治雖則根基尚未算得上是大穩,卻也竟滴水不漏。
要想動搖一二,隻能從那些氏族盤踞,連他這一國之主也難完全壓得住的後廷之中下手,你可明白了?”
沉書恍然道:
“原來如此……
殿下英明!
隻要後廷不穩,身爲帝主的李治如何了得,也要受制于那些瑣事之中,前朝自然也就露了敗象了。
那殿下,接下來,咱們可怎麽辦?
皇後那邊兒,這回可是明顯地沒讨半兒好。”
“不急……本來本王也沒指望着這麽一的提示,就能讓武媚娘與李治栽個大跟頭——
本王可不似那太原王氏那般天真,真當以爲他們氏族之清貴名聲,至今都是道閃閃發光的免死金牌呢!”
沉書頭也道:
“可不是?這王氏也倒真是夠了……那殿下,接下來,是不是叫他們自己狗咬狗?”
“你把太原王氏比做狗,那可是真正地瞧了他們,就像你把李治與武媚娘這兩個角色比做狗,就隻能明你無知一般道理。”
李元嘉悠悠地吐出這句話,接着不理有些委屈的沉書,閉緊嘴想了一會兒才輕輕道:
“那個上官庭芝,眼下如何?”
“回殿下,近日裏沒什麽動靜。”
“也不曾去見他的舊日心上人?難得他剛剛升了官,可以自由出入内廷之中的弘文館,這可是個舊情兒見面的好機會。”
“回殿下,上官儀家教也極嚴的,這上官庭芝自從随父入弘文館後,便鮮少在館外走動。”
李元嘉頭,嘴角含笑:
“那……想必他們這對苦命鴛鴦也是急着見面的罷?咱們便可憐可憐他們,給他們個機會吧!
記得,他們見面的時候,要提下王皇後,還要讓她察覺到上官庭芝與紅绡之間的情分,可是于某次去替她至李忠處拿回孫思邈送錯地方的千金丸的時候才認得的。
同時,你還要安排着人,把那王德素日裏給皇後用的藥,多添些藥性入内……
明白麽?”
沉書一怔,立時省然:
“妙,妙啊!
皇後多疑,一旦知曉紅绡與上官庭芝的關系,自然心中有些疑問——畢竟以紅绡而言,不當能識得上官庭芝這等貴家子弟。
可若是因爲替她入東宮,去拿孫思邈每每都經太子處送入的千金丸,那便得通了。
而且如此一來,終究會引得她注意到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停服千金丸之後的不同之處。
再若此時千金丸再進,她必起疑叫人驗藥。
紅绡是知道這藥丸内秘的,自然會做手腳——可她卻不知自己早已因爲結識上官庭芝一事引得皇後注意,所以必然事敗……
如此一來,豈非是坐實了武媚娘謀王皇後的事?
那王皇後這一怒,怕是非得殺了武媚娘不可呢!
果然殿下深透人心!深書這便去辦!”
李元嘉含笑頭,然後正色道:
“此事一須快,二須密。
越快越好,越密越高。
如此才能起效,明白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