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溫湯行宮。
唐高宗李治因感念皇後王氏父,特進魏國公王仁祐忠厚誠勉,恭順謙下,着追贈司空之位。另賜錦帛百匹,珠玉量數,以爲葬儀。
……
是夜。
行宮内。
官舍中。
“什麽忠厚誠勉恭順謙下着追賜司空?
主上這是在打那王氏一族的臉呢還是有别的用意?”
随行而來的李夫人不解又有些微怒地看着表情平靜的李績:
“怎麽論,夫君都已然承着司空之位了……”
“隻怕這不是主上的意願。”
李績平靜地拍拍老妻之手:
“白日裏,主上便召了爲夫去過此事了。
且爲了此事,主上還特特地将皇後所上的折表與爲夫看過。
那折表之上,分明寫的是請賜哀榮,更求侍葬昭陵。”
李夫人聞言,登時沉了臉:
“竟然還求侍葬昭陵這等事?
也怪不得主上要賜司空之位與他了……
竟還想着這等事?
哼!當真是欺人太甚了!”
李績頭,歎道:
“若要侍葬昭陵,自然要有國公之位與高封。
依制,雖他王仁祐身爲先帝臣子,又是今朝國丈,論起來得個公卿之封也不是不可……
奈何他本職實在不高,一路都隻是因爲皇後之父故才得特進,加之又于朝中文武兩政道上皆無大功可表……
若強要封,也隻能給個下三位的卿封。
若隻給了下三位,那依禮制,他便不夠資格侍葬昭陵——
畢竟昭陵侍葬實在太多,單單隻爲夫等二十四淩煙老臣便占去了一半餘的席位,何況還有其他妃嫔親王,皇子貴胄?
所以皇後之意,隻怕還是希圖着能夠得個三公之封,光光彩彩地下葬才是真的。”
李夫人便冷笑道:
“打得好算盤!當真打得好算盤!
隻是不知她自己可曾想過眼下這等局面?”
李績搖頭,淡淡道:
“是啊……
她也是太過了。
今日裏主上召我前去時已然明:
此番與她應封,實在是無奈之舉,隻得應付一二。
又多加勉慰……
隻怕今日之事便是爲夫不發聲,必然也有朝中其他老臣們不滿了。”
李夫人頭,又道:
“不定,這便是主上的本意呢?
爲的便是激得朝中諸臣對她不滿。
可主上如此行事,難道不怕夫君心中不滿,反而成拙?”
李績淡然一笑:
“主上何等人物?
既然行得此事,又素知爲夫本心,自然不會懷疑。
誠所謂用人不疑,乃屬正道。”
李夫人默然。
……
次日。
長安。
太極宮。
中書省。
以長孫無忌爲首的諸關隴重臣,在聞得昨夜連夜傳至京中的聖旨之後,全都炸開了鍋。
頭一個跳出來以爲不妥的,便是禇遂良:
“這算什麽?!
死人怎麽能與生人同等封位?!
何況還是一個特進的國公?!
不過是當了幾日皇帝國丈,他便以爲這大唐就是自家的了麽?!”
長孫無忌看了他一眼,又看看唐儉:
“年兄以爲如何?”
唐儉面色也異常沉重:
“太尉大人,此事實在不妥……
且不提他王仁祐本來便隻是一介令官,還遠言不及五品上員甚至是九卿之位。
便是他于這特進之後諸番不計之事,就不當爲此封啊!
何況英國公如今可是立于司空之位,這活司空尚在,怎麽就能再追一個死人爲死空?”
長孫無忌搖了搖頭,徐徐道:
“此事,老夫本也好奇,還是昨日裏,着人向那骊山溫泉行宮裏的侍書監問過之後才知道的。
好似皇後折表之上,本來提請的是要賜其父侍葬昭陵之哀榮,主上因囿于禮制不得行,這才無奈應下的。”
諸臣聞言,面色登時更加難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還是裴行儉年輕氣盛,當下便不服不忿道:
“什麽?!
他還想侍葬先帝陵寝?!
莫不是他想的卻是與太尉大人同封麽?!”
其餘諸臣,也是個個憤懑。
尤其是有人一言及王仁祐曾暗中于諸府紮下眼線,以窺諸府之事,更加是個個氣憤,人人怨恨,竟都同求長孫無忌,上疏李治,撤了這司空之封!
最後還是長孫無忌搖了搖手,輕輕道:
“主上恩旨已下,不同他事。
若是咱們一味地逼着主上撤回,隻怕反而會叫天下人以爲主上言而無信,薄義寡恩之君。
此事不妥。
何況主上也是明義知理的,到底也沒準了侍葬昭陵之事……”
一番言語安撫,諸人這才息了氣,隻是人人心中,難免也就存下了些怨恨。
……
片刻之後。
空蕩蕩的房間裏,隻有長孫無忌、禇遂良,還有侍立于後的阿羅三人。
長孫無忌微閉雙目,好一會兒才開口問禇遂良道:
“登善,你以爲如何?”
禇遂良頭:
“隻怕主上此番,卻是借力使力的法子,存着心要讓諸位大人們都惱上皇後了。
這樣的手段,學生也隻見過幾次,還都是在先帝在時的情狀……
唉,可惜了,主上已然是龍承祖澤,卻偏偏都用在了這樣的事情上。”
長孫無忌睜開眼,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這全是主上的錯麽?
咱們這些臣下,一兒問題也不見麽?”
禇遂良聞言,一時啞然,半晌才道:
“可到底主上……”
“主上是主上,自主上登基以來,他一直都是主上,可于諸事諸理之上,無半兒虧欠于咱們的。
咱們呢?
咱們有沒有好好兒地将主上視爲主上,好好兒地依着臣下之禮行事的?”
長孫無忌一番問話,卻問住了禇遂良,半晌他才讷讷道:
“可自古都誠貴爲君明臣直……”
“那也得有個分寸,而非如現在一般,動轍便是主上行事有誤,動轍便是主上此番不妥……
登善啊……
主上也是個人,雖則他爲先帝之子,咱們卻不能将他視爲先帝的再生啊!”
長孫無忌一番語重心長,卻叫禇遂良閉了口。
良久,長孫無忌才揉着額頭道:
“你此番,也還是要心些。
論到底,主上此番卻是真的被皇後逼得無可奈何了——
方才有一事,老夫也不曾言明諸人,怕的便是再起波瀾……
依老夫之見,隻怕主上此番竟真的爲皇後所逼,卻是因爲皇後一表兩奏,卻還捎帶着了主上攜昭儀武氏出宮的事情……
所以才不得不如此,怕的就是天下人此番她所求之事不準,卻是因爲武昭儀中間谏阻。
你明白了罷?”
禇遂良黯然,良久才輕輕道:
“學生實難相信,那武媚娘竟真的沒有攔阻。”
“她如何攔阻?”
長孫無忌反問。
“依制依禮,上呈主上的奏疏,外臣一律都是要經中書省細查之後方得遞至主上龍位之前。
雖則奏疏普通都不曾加什麽封密,可也斷然不會有人敢私自閱之。
至于個别需得封密之後上呈主上的,更是由本人親自遞了入太極殿下的侍書監,誰敢中間攔着看一眼?
何況是内廷之中皇後的折表?
便是主上身側幾人都是往向這武昭儀的,可到底王德還在。
有他在,怎麽可能亂了這等禮制?
再加上皇後折表自有印封,平素裏非得是由主上親拆才可得閱。”
禇遂良明白過來:
“所以皇後才會挑現在遞折表?
因爲主上如今可是在骊山溫湯行宮,自然諸事不若宮中。
又是武媚娘随侍左右,當然方便行些手腳……
她這是要做到底啊!”
長孫無忌歎了口氣,半晌不語,良久方道:
“無論如何,此事已然至此,實在不應該再繼續下去了。
這幾日,你一定要把所有人都看住了,千萬不能再出什麽亂子。
一切,還是等主上回宮之後再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