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高宗李治因憂心國事,日漸操勞,一日忽感風寒,龍體困重,急召藥聖孫思邈入宮醫診。
藥聖出手,立時疾診得當,謂之乃因風寒外感而起,然李治自幼便曾因寒邪入骨而多爲病弱,需得在療治之外,以溫湯混藥料浸之,内外交兼以消寒邪。
着乃降旨,不日行駕骊山溫湯。(這裏資治通鑒記的是十月,爲了方便,這裏提前了一個多月,請大家明白)
諸臣聞言,皆以爲善。
又有皇後王氏,因孝于宮外母族需得三月足期方可歸,如今尚不能伴駕,宮中唯一夫人位之淑妃日前因過禁足千秋殿中不得而出,着隻得以九嫔首位昭儀武氏,攜皇五子代王弘,皇三女嫣公主伴駕左右。
另有諸衛侍駕,不一而足。
諸臣等中本欲皆侍,然李治以爲近來各地幹旱,方将行口谕着旨諸臣赈災,便僅以給事中薛振等諸末臣侍以李績爲領,侍駕行程。
其餘一衆重臣,皆留置京中,以輔太子,以助監政。
……
午後。
太極宮朱雀門啓,淨天街,李治駕行骊山溫泉。
辚辚而行的馬車中,李治與媚娘并肩坐着,父抱兒,母抱女,各自不言。
好一會兒,李治才道:
“咱們到了骊山,總是要在那裏呆一日才能出來的。好在元超(薛振的字)也是個機警的,有他在,再有英國公,總是一路無事。”
媚娘了頭,隻是抱着嫣兒左右輕晃着哼一首搖籃曲。
李治看她似有憂色,便奇道:
“怎麽難得出來,你卻不開心?”
媚娘回頭看了看他,半晌才低頭道:
“也不知爲何,出宮門那一刻,我心裏便是慌的。”
李治聞言一窒,好一會兒才輕輕摟了她在懷道:
“你且安心,這一生,我都不會再離開你。”
媚娘頭,淡淡不語。
是夜。
骊山行宮。
行湯已數遍,李治這才覺得精神也抖擻了些——其實他這一番病症,卻非是虛假,隻是孫思邈因着他有意,便自然誇大了些罷了。
“若不如此,隻怕治郎也出不得宮。”
媚娘聞事,曾如此與文娘言道:
“眼下氏族一系中,最叫人頭疼的太原王氏已然失主,正是元舅公一舉擊垮了王氏一門的好時候,如何肯放得治郎出宮?
明白些,治郎此番出宮,九成爲了能夠探查民情,也總有那麽一成,是想着躲一躲事非的。”
文娘曾問道:
“可主上向來都是希望看着元舅公與那氏族一系相争啊!”
“那是以前,現下的情形,卻實在非如此了。”
媚娘隻了這麽一句,便不再。
是故如今,文娘便更加着意與瑞安德安心着,一應事态,都及時傳入李治左右——
畢竟她跟着媚娘這般久,自然也知道,越是這樣時候,越是大意不得,哪怕他們心裏都清楚,李治此刻,是不太願意聽到朝中之事的。
可偏偏就是這時候,卻正碰上瑞安不知爲何竟私自将一本奏表依序往下擺了一擺,登時便惹得她發了怒,好把瑞安怪了一通。
後來還是德安攔着,她才沒有動手拉了瑞安去向李治與媚娘請罪。
“德安哥哥,無論如何,此事都應該報與主上與娘娘知曉……”
“你都了半日了,好歹也讓我一句罷?”
瑞安眼見她執意要見媚娘報訊,不由得悶悶地吐了一句話。
文娘待斥他,又見德安也是一臉相詢之态,心裏倒也覺得此事不得真是自己太過急進,便耐了性子道:
“你要便快,若是一個不好,仔細着!”
瑞安這才松了口氣,拿了那折表道:
“你這幾日可真是忙慌了,也不仔細看看,就一味地怪我……
你且看一看,這是誰的字法?”
文娘也确是這幾日急慌——畢竟出宮私巡這樣的事情,于他們這些近侍,也是壓力極大。
便是有李績在,可到底白衣出巡時也不得陪侍左右,所以她倒也真是上了些火。
此番聞得瑞安如此一,自然就去瞧那折表,仔細一看便恍然冷笑道:
“我便呢……
你平素裏最知機也是最守禮的,怎麽今日裏便這等不法?
卻原來是皇後上的表。
不過你這般,也不該。
論起來她既上表,必然便是有事要,你不該攔着的。”
瑞安眨了眨眼道:
“我可沒攔着呀?
隻是之前師傅也教過的,這樣的折表,可不能在主上心裏不舒服的時候往前排的。”
文娘聞言便是皺眉,德安更是不悅道:
“你糊塗,還真糊塗起來了不是?
這樣的折表不趁主上心裏不舒服的時候往上遞,你可要等到主上心裏舒服的時候往前送麽?”
瑞安眨巴眨巴眼:
“哥哥的意思是……”
“皇後此時上表,不是爲了替自己家裏争兒名份,就是要諷議娘娘伴駕出宮一事。
若是擱在尋常倒也罷了,主上至多不理會,或者依着她的意兒。
可眼下這等時候,主上又怎麽會依着她?
明白些,隻怕惱她還來不及呢!”
瑞安到底跟了李治這些年,一即透道:
“是了是了!
無論她是要在此時争名份,還是要諷議娘娘伴駕出宮……
明白了都是要踩娘娘的不好的!
咱們可不能讓她如意!
好!那我這便往主上面前遞去!”
瑞安一壁,一壁便急巴巴地往前擠。
德安便叫道:
“回來!文娘罵你,真是半兒也不差!
你可是娘娘身邊的人!
這皇後的折表要是讓你先遞上去了,那還得了?給我!我去!”
片刻之後。
行宮帝寝之内。
李治披衣坐于暖榻之上,沉着一張臉,看着手中的折表,好一會兒才啪地合起來,哼一聲重重扔在地下。
德安一側正立,忽見李治如此,心中雖早已着知此事必然,卻難免有些憂心道:
“主上,可是什麽不安之事?”
“沒什麽事,就别把這樣的折表往朕面前送了!”
李治閉了眼,隻淡淡地。
正巧此時,媚娘哄睡了兩個孩子,披着一身寝袍徐徐而來,眼角一晃瞧見地面上的折表字迹熟悉,心中便是了然,擡眼看了看德安,直看到他低了頭不言不語,自才去彎腰拾了起來,展開欲看。
李治見她要看,便阻止道:
“你看什麽呢?
不過是些昏話。”
媚娘擡眼掃了他一掃,卻含笑道:
“既然治郎是昏話,那媚娘看看,又當如何?”
李治一時啞然,半晌不語,隻得看着媚娘拿了折表,細細看着。
好一會兒,媚娘才歎息着合了折表,徐徐行至榻邊坐下,眼瞅着李治道:
“皇後要給自己父親一個名位,這也不是什麽不好的事情……
爲何治郎如此惱怒?”
“她求名位,我也不是不肯給。
可你看看,你看看……
她還提了什麽荒唐話兒?
竟然還要陪葬昭陵……
真以爲自己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嗎?”
媚娘聞言,歎了口氣:
“身爲先帝曾經的臣屬,他到底也是想近一近先帝遺澤的。”
“那也得他配!”
李治冷哼一聲:
“論才稱德品階……
當時他不過是區區一個羅山令,居然還敢跟我提請要侍葬昭陵!
真當是自取其辱!”
媚娘擡眼看着他,良久才道:
“治郎如此氣憤,當真隻是因爲皇後請準賜侍葬昭陵之榮麽?
還是因爲皇後諷議媚娘,媚娘身爲先帝陳侍,不當以奉君駕之側,同幸骊山的?”
李治閉口,半晌才輕輕道:
“若是她不這樣的話兒在後面,隻怕我也就把這恩寵賞了她王氏一門了!
她太不知足!”
媚娘垂眸,半晌才道:
“可治郎啊,你若不賜此榮,豈非是明着昭告天下,皇後已然失寵,且是因媚娘之故?
那天下人,隻怕便要看着媚娘不順眼了。”
不言還罷,一言李治一怒不可收拾:
“正是因爲這樣,我才生氣!
她竟這般龌龊!
爲了能挾着我許她父親一個名位,爲了能準她父親入葬昭陵……
她竟……竟做出這在一表之中同言二事,竟存了心,逼着我爲了保你,竟……
竟……竟……”
李治深吸口氣,着平其怒,良久才歎道:
“我實在不該生氣的,可又不得不生氣。”
媚娘垂首,良久才輕輕道:
“治郎以爲媚娘不氣麽?
隻是媚娘看透了,皇後娘娘如此,不過是希望能夠替自己父親博一個名位。
可她也深知,治郎于她已無幾分情份可言,又是她父親行事不恭,朝中諸臣怕也是難以附議,替她父親争得榮光……
所以便兵行險招,拿媚娘之事議論,一表兩事同時并發,好叫治郎明白一件事:
若是治郎此番不應她所請,那天下人必會知曉,是媚娘在從中做梗,隻因她表中有諷議媚娘之事……”
媚娘淡淡一笑道:
“如此費盡心機,皇後其實也隻是爲了盡一番孝道而已。
那媚娘,又如何不能成全了她呢?
還請治郎準皇後娘娘這番請願,賜她父親一個名位,也算賞了死後哀榮罷!”
李治騰地坐直,瞪着媚娘:
“你甚……”
話一半,李治突然眨了眨眼,意會過來:
“隻……賜名位?”
“不好嗎?”媚娘反問。
李治尋思了一番,突然盯着媚娘道:
“不賜陪葬昭陵?”
媚娘不答。
李治面上,露出些笑容,又試探着問一句:
“她父親可是國公……若是要再賜名位以爲哀榮,那必然得是三公之位才可。
可眼下……能賜的位置,可隻有荊王叔留下的一個司空之位了啊……
而且這個位子,本是要許給英國公的。”
媚娘擡眼,看着李治:
“治郎此舉,豈非是要讓整個朝臣都明着與皇後決絕?”
李治昂然,向後一靠,冷笑道:
“我就是要決了她所有的後路!看着她自己怎麽做到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