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知?
史官,言記,侍筆……
這些人,又有幾個不姓王?
未登太極之前,朕也曾經是信史迷史的。
可是當登上皇位,眼看着那些所謂史官言記所書之史後,才明白一個道理……
所謂的史冊,不過都是人之心記罷了。
今日之人,欲解百年前之人心,本就可笑。
何況又要信定了自己所言,信定了自己所信呢?
不過是意圖借着史冊,借着些所謂大家之言,以替自己心裏那份忽離不定的存思,做個主心骨罷了。”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以前,朕讀史,便隻是讀史。
如今,卻是讀心。”
李績頭,笑道:
“主上明白便是好的。
其實想來元舅公又何嘗不是如此之意呢?
主上想一想,論到底,主上可是主上,元舅公是主上的元舅。
可那皇後呢?
于元舅公而言,究竟還是隔着血脈的。
是以以老臣看來,元舅公在對待皇後與對待武昭儀之事上,實在無甚差别。
今日若是武昭儀不曾有那些預言于身,隻怕元舅公就下定了心,要替主上易王立武了。”
李治頭,黯然半晌才道:
“朕正知如此,才明白他的心思啊……
隻是朕實在不明白,舅舅此番卻是爲何。
此番之事,初看起來似乎是舅舅有意要助媚娘于宮中立勢。
實則非也。
論到底,宮中女子數千成萬,平日裏都是皇後一味地壓着,自然不得顯。
如今皇後不在了,自然諸女是都要興了心思的。
隻怕舅舅此番,卻是想讓朕這後宮之中,多番興起些各樣心思,好教朕多少分了對媚娘的恩寵。
甚至……”
李治微一沉吟,輕道:
“甚至眼下已是八月中,再過一半月,便是母後祭典。
至時皇後不在宮中,淑妃又被禁足,四妃空置,自然便是媚娘這九嫔之首,要代皇後行事了。”
李績頭道:
“隻怕卻正是此意呢!
卻不知主上所意何爲?”
李治淡淡一笑:
“有什麽不好呢?
既然舅舅難得給了這麽一個機會……
自然朕是要好好兒利用起來的。
且若不如此,那些寒門子弟,如何才能得個機會,出人頭地?”
李績聞言,神色微動,半晌才輕輕道:
“主上果然有意,要加用寒門?”
“除此之外,朕也實在是想不到他策,可以一斷目前兩派襲斷一切朝政的狀态了。”
李治長歎口氣道:
“何況,便是關隴氏族二派,目下尚且良臣能将頗多,可到底隻是目下。
爲了大唐百年基業,朕不能再容忍這等情态下去。”
李績頭,歎道:
“若不得呼吸出入,便是多強健的人體,也是要毀了的。
隻是主上,老臣有一言,不得不,還望主上必要聽念。”
李治看了看他,正色道:
“英國公之言,朕自然要聽盡聽實。”
李績道:
“主上,雖則目下斷二派之勢必然需要寒門士子這劑藥,可主上在用藥之時,也當仔細挑一挑,撿一撿,看一看這藥草之中,是否混入了些雜草,甚至是毒草才是。”
李治擡眉,看了看他,淡淡道:
“英國公是擡李義府等人?”
“正是。”
李績輕輕道:
“主上,狄仁傑,韋待價等諸位士子,雖則是其位不華,且論起來卻依然算是氏族一系中人。
可到底二人其忠其材,都遠非李義府之流的人可比。
還請主上切加分别。”
李治頭,徐徐道:
“這樣的話兒,不止英國公過,便是媚娘也再提及。
朕又何嘗不知,這李義府與那許敬宗一般,都是有才不德的人?
隻是眼下這等朝局……”
李治歎口氣道:
“還是需要他們,在這眼下的朝局之中,撕開一條口子。”
李績正色道:
“主上若隻是希圖借他們這等鑽迎的本事來撕開一條口子,那臣便以爲,大不妥。”
李治擡眼,詫異地看着他:
“英國公此爲何意?”
“主上,這等逢迎之輩,若指望他們于眼下這等清明朝局之中撕開一條口子,那麽帶來的,也隻會是一些污濁病氣,卻反而壞了眼下的局面。
主上當知如此一來,卻實在是飲鸩止渴,不當爲事的好。”
李治沉默,良久方道:
“英國公所言極是,是朕的疏忽了。”
李績見李治竟能納谏至此,心中歡喜,便頭奉圭道:
“主上英明,又兼聽不晦,實是我大唐之福啊!”
李治頭,又道:
“既然如此……
那便當叫李義府好好兒在自己府中歇一段時日罷!
等再出來時,狄卿韋卿二位卿家,也算是能上得進來了。”
李績會意,笑道:
“論起來卻正是如此……
前些日子才聽,那李義府母親逝世,隻怕是要好好兒在府中盡一盡孝的才好。”
李治頭,又道:
“若果如此,那便當由英國公着左右設法,叫他知道,朕最不喜歡的,便是自己父母之孝還未守得,便急匆匆地要趕來做些什麽大事的人了。”
李績含笑頭:
“自當如是。”
……
是夜。
立政殿。
聽畢李治所言,媚娘抱着已經沉睡的嫣兒好一會兒沉默,半晌才輕道:
“治郎,你今日便應當依着英國公的意,好好兒地貶了那李義府離開朝中的。”
李治聞言看着媚娘:
“你也覺得朕今日之事有些辦得過于柔善?”
“是。”
媚娘頭道:
“雖則看似是納了英國公的谏言,可到底也沒能好好兒地将此事辦到底。
那李義府,的确不是可爲大用的德才兼備之人。
實在不應當長留于中書省這樣的要地的。”
李治沉默,良久才道:
“可唯有如此,我才能聽到些下面的聲音……
雖則舅舅他們也好,氏族一系也罷,總算還是賢臣。
可……
可我卻始終做不得一個明君。
爲何?
卻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我根本做不到!
便是我想做一個如父皇一般,能納谏容賢的明君,卻始終聽不到下面的聲音……
又有哪裏可來什麽明君得做?”
媚娘看着終究将這些年來,心中苦楚一一盡吐的李治,心中不忍,輕輕地将頭伏在他肩膀,淡淡道:
“無妨的……
便是天下人不知治郎,媚娘也知的……
媚娘也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