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
長孫府中。
内寝之裏。
長孫無忌親手替呆呆坐在妝台前的老妻披了衣裳,然後握了她的手,坐在一道,輕問:
“怎麽夫人今日看來,似乎頗有些意外?”
趙國夫人眨了眨眼,半晌才道:
“沒什麽……
隻是今日太極殿上一番對質,有些撼動妾心罷了。”
長孫無忌微微放柔了聲,拍了拍夫人的手道:
“那武媚娘行事,向來如此,夫人不必記懷……
到底,不過是些陰詭手段罷了。
夫人若是不喜,爲夫明日便請示了主上,将此事……”
“不,不……”
趙國夫人急道:
“夫君萬不可如此,論起來,此番實在是那孩子受了害……
她如此,也是逼不得已罷了。”
長孫無忌一怔:
“逼不得已?
莫非當時殿上,還有什麽爲夫不知道的事情麽?”
趙國夫人搖了搖頭,半晌才道:
“妾知道的,夫君都知道了。
隻是有一樁……
妾之前一直都如夫君一般覺得那武媚娘,當真是個厲害的……
可如今一看,她竟也不過是個一味地圖着保全孩子,保全自己的可憐女子罷了。”
長孫無忌皺眉:
“夫人何出此言?
此事分明便是那武媚娘利用你與李兄夫人,替自己開脫的由頭……
怎麽夫人還如此信她?”
趙國夫人搖了搖頭,又複拍了拍夫君的手道:
“夫君,夫君慧名,四歲始揚。
可是有一,夫君卻總是忘記——
這天下的男子,與女子,便是夫妻同之爲子,也是頗有不同之處啊!
便如此番之事,夫君看到的,隻是她爲了自己,利用了妾與李夫人。
可在妾看來……”
趙國夫人的目光中,透出一絲憐憫:
“一個女子,一個能得大唐天子寵愛無數的女子,竟然爲了保住自己腹中的孩子,甘冒得罪朝中二位最不能容她的重臣的風險,利用設計,拼死從一個并不得寵的皇後,一個并不勢高的淑妃手中安然逃脫,又是萬分心地,爲了給自己孩兒們留條後路,連這主兇二人都不敢得罪,一并設計替她們開脫……
這樣的胸懷,這樣的委屈……
夫君,你怕是不能體會的啊……”
長孫無忌一怔,到底也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武媚娘并非有心利用夫人與李兄夫人一道,将那王皇後與蕭淑妃在朝臣之中的名聲更多些污處,而隻是爲了保住自己的孩子?”
趙國夫人淡淡一笑,坦然看着自己的夫君:
“夫君哪……
這話便是得不對了。
妾少理這些朝中之事,後宮之争更是少聞……
但有一件事,妾卻是記得清楚的。
妾身邊頭一個這王皇後與蕭淑妃是爲大唐後廷禍亂之根的,便是夫君你自己啊!”
長孫無忌一時啞然,半晌才慢慢頭道:
“夫人得是……
這王蕭二人,本也沒有什麽好名聲了。
所以若是武媚娘存心要污她們的名兒,借此機會引得諸臣議論二人是否稱位……
此番這手,卻下得太過輕了些。”
趙國夫人了頭,又歎了一聲道:
“所以妾才覺得,這孩子也是可憐。
想一想,她身懷有孕,卻不得不爲了保住自己的孩子,這般費心……
夫君,妾也是身爲人母的,也是頗有在夫君最難之時,正值妾孕育孩兒之日的經驗。
可夫君啊……便是妾,雖則有過遇到夫君生死兩難的大事之時,卻從未如她這般,連自己的安危也要自己費心保護的時候呢!”
長孫無忌一時沉默,良久才輕道:
“夫人的意思是……
此番皇後與淑妃,卻是太過了?”
“夫君有句話兒,妾卻是一直記得的:
無論她是誰,她腹中懷的孩子,明明白白,都是大唐天子的骨血,承着先帝與先後妹妹的緣根的。
那些人這般設計她,便是不該。
所以此番妾早就知曉她如此突然地傳了話送了東西出來,必然事出有因,還是決然而與李夫人同去了。
無他,隻因同爲人母故。”
一句同爲人母故,得長孫無忌心裏也是一酸,良久想了一想,才也歎道:
“是啊……夫人得是,爲夫這些年隻顧着朝堂營汲,卻忘記了她終究也隻是個女人,身爲人母……
此番之事,卻的确非她本意。
甚至老夫論起來還得感激她,感激她知敏決斷,才幸得保了自己不受些傷害,保了腹中孩子安穩……
唉,爲夫之見,着實不如夫人哪!”
趙國夫人含笑道:
“哪裏便不如了?隻是所觀不同,自然所想有異罷了。
再者夫君的心思也不無道理。
此番設計,那孩子的手段機敏,着實叫人吃驚,夫君身爲先帝重輔,爲了主上着顧,防着她才是對的。
隻是妾思謀着,經此一事,咱們還是要替主上多多看顧着些這孩子……
至少在孩子出世之前,是萬不可松的。”
長孫無忌頭,連稱極是,又道:
“那便如此,明日爲夫便尋個機會,将這些話兒好好與主上聽一聽罷!
這些日子,爲夫看着主上确是對那王蕭二人,有些松懈了。
無論這三女如何,卻不能讓這孩子有事,這才是頭要呢!”
趙國夫人綻顔一笑:
“夫君英斷,妾自當力從。”
次日。
朝後。
太極殿下書房内。
等待着李治更衣完畢,召入上書房議政的長孫無忌,一眼看到更替了衣衫的李績入内,便是含笑一禮。
李績會意,也是笑盈盈回了一記禮,然後徐徐走到他身邊,看了看那些有心想上前來言語幾句,卻被禇遂良與唐儉、裴行儉等人擋了去的新官,這才悄悄道:
“輔機兄,可是爲了昨日太極殿上三女相争鳳羽羅之事?”
長孫無忌頭,笑道:
“果然還是懋功你知機……
如何,弟夫人回去後,可有些話兒與你?”
“啦,啦,一味子的女人話兒,隻是那武昭儀雖則如此設計她與嫂夫人,可到底也是身爲人母,其心可憐……
又是多少也算與王蕭二人留足了顔面,不算爲過雲雲……
唉,就是女人家,心軟。”
長孫無忌眼瞅着李績這些話兒時,雖則口氣極爲不屑,可面上表情卻是柔憐之态,便知他意道:
“那……
懋功的意思呢?”
李績隻睜大了眼看着長孫無忌笑道:
“哎哎哎,輔機兄這可不是了啊……
明明你比懋功年長幾日,又是鎮日裏長在朝中,看着這些事兒的……
怎麽叫我這麽一個成年累月滾在邊塞吃黃沙的大老粗出頭拿主意?
你這狡猾可是太過了啊……”
長孫無忌聞言,便是與李績相視嘿嘿笑了幾聲,然後正色道:
“無論如何,夫人們有句話兒是對了:
論到底,此番究竟是那王蕭二人的不是,無論她武媚娘何等出身來曆,何等德行人品,她腹中之子可是主上的骨血,先帝與先後娘娘的緣根……
這等明着看是收拾她武媚娘,實則卻是意圖暗害皇嗣的事兒,就是不當!
咱們身受先帝與先後娘娘恩澤如此,又是先帝臨終遺命的首诰,自然萬不得看這等事兒再發生一次了!”
李績也神色凝重道:
“可不是的麽?
起來也是……主上這些日子當真是歡喜得沖了頭了……
竟然全忘記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理……
若非他這些日子以來三天兩頭的賜恩于這尚未出世的可憐孩兒,如何便累得孩兒因母受苦?
到底,也是主上自己太過大意了。”
長孫無忌了頭,歎道:
“到底主上還是年輕,心氣兒盛大,又是逢着喜事,心裏難免會歡喜得忘記了些分寸。便是先帝,那當年先後娘娘得主上之時,不也行事更加荒唐麽?
罷了……身爲父母,咱們又哪裏不若先帝與主上了?”
人人都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其實比起紅顔易老,最教這些萬世名臣當世豪傑們難以抗拒的,卻是身爲父母的一慈心柔腸。
于是便見一力撐起大唐天下的這一文一武,一虎一獅的二位重輔之臣,因着議論至此,難免引出些慈父心腸,各自頗多對媚娘的恻隐之心。
而這切,卻都正落在了受了李治之令,而悄然立在屏風後,專門盯着他們二人看個仔細的明和眼裏。
看到此處,他便急匆匆奔入後殿,對着早已更替好了衣裳,隻是拿了書卷坐在圈椅上等回報的李治笑道:
“主上主上,可是好了,可是好了!”
李治揚了揚眉,饒有趣味地笑:
“怎麽?舅舅他們可是動了慈悲心了?”
“哎呀,莫是慈悲心,便是憐子心都引出來了啦!可如主上所料,昭儀娘娘此番雖則是求解急困之舉,卻是無心替自己立了個好局面呢!
眼下二位老大人隻恨不得要替娘娘出口請主上的旨,訓斥那皇後與淑妃一番了。”
李治聞言,心下大悅,一側的王德便含笑上前低聲道:
“主上,老奴舊年裏常聽先帝,這好茶湯若是滾過了火頭,味道便是不好了……
主上,依老奴之見,還是趁着此時火候正妙,緊緊地端了下來,給昭儀娘娘沏了杯暖心暖腸的好茶水才是正理呢!”
李治頭,喜悅道:
“正是此理……
那,便走罷!”
立時,一側歡喜不止的德安拂塵一擺,高宣起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