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殿中。
李治正在煩着今日中書省新上的奏疏裏,字字句句篇篇本本,都是着名兒變着法兒地要逼着自己速下決斷對荊高等人下手的呢,忽然就聽聞耳邊兒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呼:
“你誰來了?”
李治心裏正火着這些臣下竟然個個隻看着諸位首輔大臣的眼風兒倒,全似不當自己有回事一般,偏生又在這樣時候,聽到德安竟如此怯怯地叫了這麽一聲,登時沉了臉道:
“誰來了又如何?!
難不成朕不要自己的叔叔兄長姐姐就死,他們便要來太極殿罵上朕一通麽?!”
天子一怒,自然威勢非凡。
可德安卻似絲毫沒有感覺到一般,隻是轉頭拿着一副惴惴不安的表情看着李治。
李治一怔,初以爲是長孫無忌去而複返,沉下了臉子,正欲再使一回性子,突然就聽聞殿外傳來一聲司禮監的請呼:
“立政殿武昭儀,請參聖駕——”
這一句可喊得李治心跳都停了兩下子,立時從龍位上跳了起來,氣急敗壞地伸手抓了德安的領子來聲地低吼:
“媚娘來了你那些子們怎麽也不通報一聲就放進來了?!”
德安無辜道:
“主上……
是您自己下的密令,但凡是您駕之所至,這太極宮中,無一處不可娘娘不請聖意,自行而入的呀……
子們也隻是遵着您的旨……”
李治此時的表情,就仿似自己幼時一次爲向母後逞強表明自己長大成人,有了力氣,硬是要穿着新衣新靴,抱了隻大寒瓜自己走去東宮見兄長承乾,結果還沒走出立政殿的大門口,便一失手将瓜跌碎在自己的新靴上,碎了個血紅一片不,還疼得他隻想大痛一場一般。
咬了咬牙,他快速地左右看了看,便逃也似地從龍椅上跳将起來,嗖兒地一聲蹿進了龍椅後面兒的繡金大屏風後,一邊兒向着德安拼命打手勢。
德安此時心裏,也着實是毛毛的,可眼見着李治滿臉的“隻要你好膽出朕躲在哪裏與媚娘聽,你這輩子就休想再見蘇兒一次”的樣子,也隻得硬下頭皮來,接了這個差事。
——誰叫今日王德奉着李治的令,去了後花園司庫房裏尋些舊年間文德皇後娘娘留下的東西,圖着能夠送入元舅公府上,哄了元舅公一時開心,好替自己那不争氣的叔叔兄長姐姐們多開脫些日子呢?
王德不在,李治自己又深知今日犯了一個不可挽回的大錯誤,又如何叫他不想躲着?
是故,當媚娘入殿之時,看到的就隻有一臉尴尬地立在殿前,陪着笑容的德安,與空蕩蕩的龍椅,幾上還冒着熱氣兒的新茶。
好在媚娘本就在來之前,料到太極殿裏必會有這般一出子景緻,倒也不去追逼難得露出一幅可憐兮兮樣子的德安,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瑞安。
瑞安立時會意,費了好大的勸兒,憋了笑意兒在胸口裏,自己沉着一張臉,踮着兩隻腳,心翼翼地不發出一兒聲音上了玉階,伸手扯了還有些莫名其妙的親大哥下來。
“你……”
德安剛想話,便被瑞安一個眼神給瞪住了,接着,便隻聽弟弟低聲道:
“哥,你可不是糊塗了?
主上與娘娘兩口子鬧些心氣兒,你可擋在中間做什麽?”
言至此,忠心爲主的德安尚且還想上了玉階去好歹替自己主子擋上一擋,可卻被及時察覺的文娘又攔了下來,低聲笑道:
“德安哥哥,難不成你當真不想再見蘇兒姐姐啦?”
一張口便是自己的罩門,德安立時閉了口,隻得眼睜睜看着媚娘淡然從自己身邊走過,一步步如貓般地無聲無息走上玉階,然後左右巡視一番後,毫不猶豫地走向屏風一側立定,對着屏風内裏的李治嬌柔一笑道:
“治郎喜歡這裏……
看來是這裏很暖和咯?
真是的,既然如此,爲何方才抱了弘兒來時,不索性把弘兒就如此一般塞在這裏算了呢?”
幾句話便堵得李治一邊兒賠着笑,着裏面不暖不暖,隻是自己掉了東西在裏面兒去撿,一邊兒灰頭土臉地跟着媚娘從屏風後走出。
走出來的時候,他還不忘躲在媚娘身後,沖着被瑞安拉得結實,被文娘擋得結實的德安瞪了一眼,那眼神分明就在告訴德安:
“你這輩子,是當真不想見蘇兒了呢!”
立時,德安便覺得自己烏雲罩,欲哭問蒼天,卻不知何處可得淚流。
不過好在,他也總算是運氣好,媚娘雖則心裏當真存了心想教訓一番李治這般胡鬧的阿父行徑,可到底也念着英國夫人的密信,于是也不多啰嗦,隻待李治乖乖地握了雙手,坐在龍椅上,一臉無辜地看着自己之後,便從懷中取了密信,放在他面前:
“幸好趕上了……
眼下英國夫人正在萬春殿裏見皇後,治郎還是早早兒地看了,早早兒地下個定奪,早早兒地回個信兒安一安英國公的心爲好。”
李治一怔,這才明白原來媚娘此來,竟非爲李弘之事。
于是吐了好大一口氣,立時賠着笑去拿了密信來看。
看着看着,他的臉色便平淡起來,好一會兒才頭道:
“英國公一番赤誠,本當良加慰勉。
可眼下江夏王如此,已是叫我心裏難過,又怎麽能再把他也扯了進來?
還是不要的好。”
他一邊兒,一邊兒便立時提起朱筆,便在李績所書密信之上,回得數十字,又複封好了口,交與媚娘。
媚娘接下了,便也略略行了個禮,轉身欲走。
李治見她如此幹脆,卻反而心中不舍,起身伸手扯了媚娘的衣袖道:
“你……
生氣呢?
弘兒……
弘兒可還好?”
媚娘停下腳步,也不轉身,隻是回眸看着他,淡淡一笑道:
“知道怕了?
知道怕了便好……
以後呀,媚娘也務請治郎再起了這般頑童心思時也好好想一想,弘兒到底能不能陪着治郎這樣胡鬧。”
言畢,也不等李治開口,便輕巧一轉身,将自己的衣袖從李治手中抽出來,直下玉階,出殿而去。
隻留李治一人怅然若失地跟着她幾步下了玉階,走到殿口,呆呆地看着伊人離去,長長地歎了口氣,自心懊惱:
直到這一刻,李治才意識到,自己今日所爲,實在有失一個男人應有的穩重——
無論如何,那都是自己與媚娘的寶貝幼子……
無論如何,他都不該這般不顧及媚娘心情,一通胡鬧的……
沉重地閉了閉眼,一股沮喪之感,浮上心頭:
他又何嘗想這般做呢?
實在是……
這個元正,是他李治一生之中,過得最痛最傷的一個了。
他也是多麽地希望,這般的胡鬧亂來,能夠替自己,替每一個人,都争得一份短暫的喘息啊!
……
片刻之後,立政殿内。
瑞安看着派了文娘去借回禮的名義,送還密信之後,便一臉淡然地坐在殿中讀書的媚娘,不由輕輕道:
“娘娘,其實主上也是這些時日心裏苦,所以……”
“你想什麽?”
媚娘挑眉,看着他。
瑞安咬了咬牙,輕輕道:
“主上今日這般拿着代王殿下做鬧,不過也是因爲他這些時日,實在是心裏苦……
所以娘娘還是别與主上置氣了罷!”
媚娘卻淡淡失笑,放下手中書卷道:
“你以爲我今日與他置氣了?”
“不是麽?”
瑞安怔怔地看着笑容如花的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