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
主上果然是這等心思麽?
可是……
難道他就不怕麽?
不怕日後,本王一旦複得權位,會依舊不知感恩,依舊無法息了争位之心?”
媚娘傲然一笑:
“殿下,恕媚娘句殿下不太愛聽的話——
治郎之慧之謀,你們幾兄弟之中,實在是無一人能出其右。
這樣的後續,他又如何不曾想過?
隻是……
他太清楚一件事,一件殿下本也應當清楚的事。”
媚娘看着李恪,輕輕道:
“殿下,先帝千古明君,一代帝聖,他斷人識能的本事,實在不是普通人可比的。
而他這十幾個兒子之中,能夠以才德之名流傳千古的,又豈是一二之數?
遠至先太子承乾,近至與你相争至今,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還能以一條命,将吳王殿下你最後一線生機都給狠狠斷絕的濮王殿下,以英德之名傳于大唐上下的紀越二王……
哪一個不是堪爲帝王的人物?
可爲何在這麽些孩子之中,他獨獨選了一個本無意于帝位,且還最不受人看好的治郎爲後繼?
難道當真隻是因爲,他覺得以治郎之仁,可保你們兄弟活命麽?
吳王殿下,身爲先帝,那般大德大能,難道不明白,最好的保住你們兄弟幾人皆可活命的法子,就是削去你們幾人所有的王爵貴祿,權利前途,将你們一貶至庶民,再無争位之可能……
這樣一來,不止是你們幾個兄弟可以保全,便是坐在帝位上的那一個,也能安穩了……
難道先帝不明白麽?”
李恪從未想到這一,一時怔忡,腦中如大鍾轟鳴:
是啊……
若論起來,先帝那般謀略,如何看不透這一?
爲何不做這樣的選擇?
他突然似乎明白了些什麽,目光微微一沉。
“沒錯,先帝明白,可先帝當時更明白,自己有一個更好的選擇——
便是治郎。
句真心話,如今事态走到了這一步……難道殿下沒有看出來,你們兄弟十幾人中,無論心胸謀略,手腕韬府真正最似先帝的,是誰麽?”
李恪心底,突然一片明亮,不由失笑了起來:
“原來是他……
原來竟是他……
枉我李恪這些年,困在父皇的一句‘最類我’裏……
原來在父皇心底,原來真正最類父皇的,竟是他!”
媚娘頭,輕輕道:
“不錯,最類先帝的,正是當今坐在聖位上的治郎。
而正因是他,先帝才敢斷定,有他在,你們幾兄弟,甚至是幾位王叔,還有元舅公等諸臣,便是不被剝爵奪籍,也一樣可以保得一世清貴,一世平安——
隻要……”
媚娘若有深意地看着李恪:
“隻要你們還願意活下去,還願意繼續當一個親王,一路走下去。
那麽……
你們的一切,治郎都有法子,替你們保了下來。”
媚娘輕輕地完,隻是緊緊地盯着李恪。
子時過半。
太極宮。
立政殿中。
已然是等得半睡半醒狀的李治,終究還是等回了他的媚娘。
看着躺在榻上,似睡非睡的李治,媚娘不由搖頭一笑,回身看着瑞安道:
“你們也是……
怎麽便不叫醒了治郎?
由着他這般睡……
雪夜寒涼,仔細再凍着。”
瑞安立時道:
“也不是沒有叫過呀,隻是主上一味地不肯睡下,無論如何也要等娘娘回來……
好在殿裏暖爐備得齊全,總算也不太冷。”
媚娘立着感覺了一會兒,倒也頭——
的确是不太涼,可人一旦睡着,總是易冷。
她正欲張口,再幾句,卻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了緊。
低頭一看,榻上躺着的李治,正睜了眼,拉了自己的手,嬉嬉笑着。
被那麽一雙黑亮亮烏透透的眼睛這般看着笑,媚娘的心也不由軟了下來,嘴角含了幾絲笑意道:
“虧你還笑得出……
這般大冷的天兒……
就這麽睡着了。
若是凍着了可怎麽是好?
眼下可不是你能借着生病告休朝的時候呢!”
李治笑吟吟地拉了媚娘坐下道:
“你這般的身子,都出去忙着。
我又怎麽睡得下?”
媚娘聽到這話兒,心裏一動,微微垂了頭道:
“是我不好……
叫你擔心了。”
李治面上的笑容微斂了斂,坐直了身體,輕輕将她摟在懷裏,又把蓋在身上的錦被好好兒往她身上披了一披,替她擋了一些寒氣,這才道:
“我沒有怪你不愛惜自己……
我也知道,此番去見三哥,也隻有你能去了。
隻是……”
李治的笑容,徹底斂了起來:
“隻是無論如何,我一想到你……
唉,就覺得自己當真是心裏煎熬得緊。”
這話兒實在得極素,素得如一碗無油無脂亦無肉,隻灑了一兩顆鹽粒的胡餅一般。
可越是這樣的素語,卻得媚娘心裏身上手中,全是暖暖的一片。
好半晌,媚娘才軟軟地躺在了李治的懷中道:
“有治郎這樣的一句話兒,媚娘如何也是值得的了。
何況……”
她淡淡一笑道:
“何況今日之行,卻也未受什麽苦楚——
實在是因爲吳王殿下自己,也不曾熄了半兒求生之念呢!”
李治目光一亮,低頭看着媚娘嬌俏如花的笑容:
“你……
三哥他……他應了?”
“應了。”
媚娘淡淡一笑,仰面看着李治:
“雖則沒有出口,可媚娘從他的眼睛裏讀出來的話兒,分明便是應了。
何況……”
媚娘笑着又低下頭,伸手捏了李治胸前的一塊兒玉綴玩:
“何況我離吳王府時,已然聽到殿下在喚着左右,替他換上一壺新茶了——
他,那茶已然涼了,喝不得了。”
李治目光微濕,心中震動,半晌才輕輕道:
“……好……好!
知道貪暖了便好……知道貪暖了便好……”
他伸手,緊緊地握了媚娘的,反反複複隻叨念着一句話:
“知道貪暖了便好……”
……
次日晨起。
立政殿。
媚娘醒時,李治早已離開。
隻是他最心愛的那件銀雪領墨裘,還是好好兒地蓋在自己的身上。
媚娘伸手,玉一般的五指陷在銀雪長毛的狐皮領子裏,幾乎都看不出來哪裏是春蔥指尖,哪裏是雪狐毛皮,心裏卻是又甜又暖,仿似喝了一大碗的甘釀一般。
旁邊兒文娘早早兒過來,侍奉她更衣梳洗,見到她這樣握着那件大狐裘,不由也訝然笑道:
“主上這也太過了些罷?
自今年入了冬以來,每日每夜的,不在咱們立政殿裏過夜便倒也罷了。
可若一過夜呀,準得‘忘了’來時身上穿的大毛衣服……
唉!
别的倒也罷了,都是些再平常不過的……
可這一件可不是一般的衣裳啊!”
文娘無奈地笑,一邊兒新入的侍女浣畫聽到了這樣的話兒,不由嬌憨笑道:
“文娘姐姐這話兒得好奇怪……
不過是件衣裳,又有什麽一般二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