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知殿下眼下,可願聽本宮一句話?”
李恪沉默,爾後輕輕一笑:
“莫非武昭儀以爲,一句話便可得本王回念?”
“是或不是,聽過才知。”
媚娘淡淡道:
“正如此事成或不成,本宮也隻有試過才知一樣。”
李恪看着她,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亮光,又輕輕道:
“武昭儀既然有這樣的心思,本王自當洗耳恭聽。”
媚娘了頭,淡淡道:
“殿下如今最難的,不是元舅公那一關,亦非治郎那一道……
殿下最難的,卻是過不得自己這一關。
所以,本宮要與殿下聽的,或者要問殿下的,隻有一句話:
殿下……
您當真以爲,凡事若不能當下立成之,則便隻有絕路一條了麽?”
李恪看着媚娘的目光,幾乎像在看怪物一般。
許久,他才不可思議地問道:
“武昭儀這樣的話兒……
難不成是在鼓動着本王繼續活下去,繼續抱着争帝位的心思……
活下去?”
媚娘淡淡一笑:
“是。”
李恪像在看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一般看着媚娘,半晌才突道:
“這樣的話兒,你可曾叫主上聽過?”
媚娘淡然一笑:
“什麽叫治郎聽過沒有呢?
這本就是他自己的金口玉言,本宮也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李恪瞪大了眼,看着媚娘。
她緩緩頭:
“治郎就是這般的。
他早就曾經對本宮過,他一直都明白,無論是吳王殿下,還是濮王殿下……
或者是這皇室中的任何一位皇叔皇伯皇子皇孫……
隻要你們活着一日,便斷然不會失了想要争位的心。
千古以來,唯至尊之位,誘惑非常人可抵擋得了。
所以……
治郎從來不曾,也不會天真到以爲,這宮中當真還有哪一個人,竟能夠視這天下第一人的寶位如無物的。”
李恪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可是當初的主上……”
“是呀……
當初的治郎,的确隻是想做一個逍遙王。
他也的确是這般想的。
可是殿下,您不要忘記,治郎當時,究竟隻有那般年歲,而且後來,當他發現沒有權位,便許多事情都不能如他所願時……
他比你們任何一人,都更要用心地去争取此位。
所以,才會有他後來的成功,今日的主上,不是麽?”
李恪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你是想告訴本王……
主上知曉我們這些人的心思,所以也能理解,并且寬容我們麽?
因此……
他才要如此費心費力地保下我們麽?”
媚娘自信一笑:
“他是能寬容,也的确可理解。
但是……
治郎卻不是那等僞善之人,更不願用保護你們的手段,來證明自己比你們這些親兄弟高明幾分……
其實,治郎拼力保全諸王的心思,一來是因爲他自幼在這宮中生長,無論如何,無論何因,宮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待他好。
他也是真心不願看着這宮中的每一個待他好過的長輩,兄弟,如此一步步走向末路。
二來麽……
卻是因爲他身爲君主,更明白一個道理……”
媚娘輕輕道:
“正如先帝所言,身邊不可缺失了魏征這面良鏡一般……
于治郎而言,無論是你,是濮王殿下,是荊王殿下,還是韓王殿下,甚至是高陽公主……
你們于他,都是一面又一面寶貴得不能再寶貴的鏡子。
身居最高位者,必然也是最孤獨的人。
能夠聽到的真實消息,真實人心,也實在是少之又少。
所以有你們的存在,才更能方便治郎了解真實人心,才更能幫助他糾正自己所做下的每一樁每一件可能出錯的事。
唯有如此,才能保得他在這帝位之上,坐得更長久,更安穩。
時時刻刻修身正己的前提,便是必然要有些時時刻刻都希望着自己犯錯,并且努力地從自己身上找出弱與錯誤,加以攻擊的人存在——
這樣的人,對于一個身處至高之位的君主而言,實在是太難得太難得。
所以,他才要這般拼力相保……
因爲于治郎而言,你們,便是他最寶貴的鏡子。”
李恪聞言,隻覺胸口如中大錘,半晌都是全身震抖難息!
突然之間,他想起了當年争儲時,自己的父皇,先帝太宗曾經做過的一件事——
當時,他的眼裏,尚且未曾放這個年幼而柔弱的弟在眼裏,他的眼裏,隻有兩個人:
大哥承乾,與魏王青雀。
那一日亦是如此。
因着年關,父皇總是要依了舊例,賜了寶鏡與諸皇子的。
可偏偏就是那一年,不知是因内司所進的寶鏡頗爲有限,還是多賞了哪一家的大臣貴親,到了最後賜皇子們寶鏡之時,竟然獨獨少了一面。
于是太宗立時便笑道:
“無妨!無妨!
隻要有其他人的便好。
稚奴麽,他與朕一般的性子,自己最是擅長尋鏡子來照的……
朕還要憂心着他這般喜愛自修自潔,會不會有過度之嫌呢!
無妨……”
當時,他們幾個聽在耳朵裏,都隻以爲太宗是在笑,拿着這個弟弟生性喜潔,素愛攬鏡自修自整的毛病來打趣他……
可今日聽了媚娘這一番話,李恪才似驚覺:
不……
不止是如此啊!
隻怕以先帝之明,竟早看出這個看似柔弱的弟弟,實在是他們幾兄弟之中,最知如何修身立世,度量爲君爲上之道的人!
半晌,李恪沉默,良久才輕輕道:
“原來如此……
原來那年年賜下的鏡子,他都隻是被陪着我們一塊兒受的賞呢……
原來真正該受鏡子的人中,從來都不含着他在内呢……”
李恪這番言語,便是媚娘這般機慧,一時也是聽了個沒頭沒腦,好在她也不在意,隻是一味地盯着李恪的眼神表情,希望看出些生機來。
果然,這一觀之下,李恪的表情似有些活意,她自也是長出了口氣,頭道:
“無論如何……
治郎從來不曾想過要吳王殿下離開自己這一,卻是半分不假的。
殿下,殿下英偉之名,朝中皆知。
可殿下如今,卻實在不複這英偉男兒之态。
想那韓信千古雄名,尚要受一番胯下之辱,何況殿下如今隻不過是一朝失意罷了。
殿下……”
媚娘起身,俯視李恪:
“豈不聞青草萋萋,一朝火盡,然但得其根仍在,次年必複芳碧複生……
殿下,隻要保得一條命在,便是失了王爵之位,又當如何?
隻要治郎還在,又有濮王殿下這個先例在……
殿下以爲,自己日後,又怎麽會沒有機會,複王恢爵,一展鴻圖?”